本文来自 http://huangsewenxue.com/ 碎金笺之太虚词by无幽 [楼主] 作者:哈哈魔女 发表时间:2005-07-26 17:14:52 点击:次 发帖得万元! 活动官方论坛 碎金笺之太虚词by无幽 序 胡州人氏,陆姓员外郎者,少既父母均亡。妻王氏,氏族之后。有姬妾数人,家底殷实,有二子。王氏子,栎。小妾子四岁,天生聪颖,字君瑞。妾子虽长,然命中无寿,五岁夭亡。是故,陆家三代只留得一个陆君瑞,父母爱若至宝。 六岁时,有和尚予他批命。那和尚执笔起来,统共批了四句打油诗,道是: “六载相伴君莫忘,瑞雪洁净凝软芳。年年冬寒魂不去,暗香袭远路遥长?” 据说因那命批得奇怪,当时众人看了许久,皆不解其中意味。再问那和尚,和尚旦笑不语,不过片时,便匆匆告辞而去。众人眼见留他不住,只好捐了些金帛出来,全当添了香油钱。 成化年间,宫中万贵妃得圣眷极深。皇后王氏曲意逢迎,方得保皇后之位。其骄横跋扈可见一斑。可惜万贵妃亲子早亡,为人又善妒,不知因此害死了多少宫娥。太子亲母纪氏,因怕万贵妃加害,产子不报。故而朱佑樘直到六岁才与成化帝相认。帝大喜过望之余便立了他做太子,正位东宫。万贵妃此时早已过了育龄,自然气恼,也不知道她心底究竟是在打的什么主意,竟一反往常,放纵成化帝自去寻欢。只几年功夫,宫里头的皇子渐多。 君瑞十岁,聪慧伶俐京师有名。仁寿宫太子身边缺长侍,东静郡王因是作保举他成事。成化帝闻其早慧,召试君瑞,喜而抱至膝上,当殿‘赐同进士出身’,封下东宫侍读,特许他入宫伴太子起居,长住仁寿宫。 是时,太子朱佑樘年十二。 第一回:入宫掖少年真懵懂 暗算计太子假作戏 宫禁森严,红墙金瓦。 成化十七年,宫内正是万贵妃身边太监汪直最为得意的年头。 是时,君瑞入宫。离家时,陆父塞了前往陆家接人的两个小公公一张千两银票。二人不语,默然收下。 君瑞乘了软轿,不知已过了几道槛,窗帘微掀,只见每过去一道门儿,便有几个宫人换手。先前接他的几个人早已不见了。只有那两个小公公依然跟在一旁。 一行人约莫有五六个,走了许久,竟一声也不吭。 不知又过了多久,轿子忽然住了,耳边听得一个尖细奇怪的嗓音道:“来啦?” “来了。”下一刻,轿帘便被掀了起来。出了轿,只见个面光无须,唇红齿白的少年正好奇地看他。 “这便是陆陪侍了吧!”他的手搭在旁人的手臂上,眯着眼看了半天,随后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一脸无聊地问了一句。手里吊了个茶壶,一晃一晃的。 那两人点头哈腰,忙忙地伸了手去接那壶:“正是,正是,公公真好眼力。” “皇上今儿觉得身上乏了,不欲见他。带他去冷泉殿,就宿在暗香院得了。” 君瑞不知此人是何营生,于是只呆呆跟着那两个小公公去了。行至半路,两人见左右无人,便拉了君瑞在一旁,道:“小哥儿,宫里的事原是我们这等人能多舌的,如今收了员外的好处,必得有所回报。这宫里如今最得势的便是方才那汪公公,他是万贵妃跟前的红人,现任着西厂提督一职。现今天下,除皇上同万娘娘外,哪个不让他三分。日后小哥儿可要留心,莫要得罪了他。”说完,忽又神色古怪地打量了君瑞一番,指着君瑞腰里的玉佩问道,“这不是皇上手里的爱物么?怎予了小哥儿?”君瑞不解,实说了乃是东静王相赠。那两个小公公一听,顿时神色慌乱了起来:“小哥儿,在宫里可少提那静王爷。不然……。”“哪个宫里的小奴才,竟在这里乱嚼舌头根子。看我回了邵妃娘娘,仔细你们的皮。”君瑞回头看去,却见一个还没留头的小宫女双手插腰立在那里,粉紫色布料的衣衫越显可爱。忽见那些小公公里有一个回头看她,莺儿正欲狠狠瞪眼过去,却不想叫那分外俊秀的容貌给羞红了双颊。 “莺儿姐姐,别动气。这是新来的太子陪侍陆栎,咱们哥俩儿只是教教他规矩,下回再不敢了。好姐姐,抬抬贵手,饶了咱们俩。”两人陪着笑脸,从怀里掏了几两金花银出来拿在手里,“这孝敬给姐姐买些胭脂水粉。”那小宫女劈手一个嘴巴子,啐道:“当我什么人,拿这劳什子的铜臭东西来熏我。”话音方落,君瑞正觉着这女孩子泼辣得过了。其中一个小公公却又装模做样地“噼噼啪啪”自己打了几个嘴巴,挨近那小宫女,笑道:“瞧咱们这嘴笨得,莺儿姐姐是跟着宁主儿的人。宁主儿貌比天仙,姐姐耳濡目染的,早沾了那些仙气。前儿个,皇上不是也赞姐姐出落得妙?这等的容貌,哪里还要这些俗物来点染颜色。好姐姐,好姐姐……”直哄得那莺儿羞了一张粉脸儿,轻嗔道:“哪个是你姐姐,你姐姐还在余妃娘娘身边奉茶呢。”话未竟,陆栎却不觉失笑,一时间众人只听得声若击玉,悦耳至极。那莺儿偏脸看去,只见他脸上浅梨乍现、眼儿如弯月。于是,那脸儿更是艳红,羞得没法儿,莺儿伸手轻推了身边的小公公一把:“还胡闹呢,赶着办主子们的事儿方是要紧。”这里正笑闹着,那边忽而又来了一个老妈子,急急奔来,嘴里叫道:“莺儿,你这丫头误了事儿了。主子寻了你半天,沉了脸呢。”那莺儿脸色顿时一白,低头随了老妈子去了。走了几步,那老妈子回头喝道:“再见你们多嘴多舌地同莺儿一处顽,就叫人把你们塞到井里头去落个干净。”言毕,复又匆匆而去。 那两个小公公立时缩了缩脖子,转身领着君瑞往一处偏僻院落去了。再问他,也是不肯多语半句的了。 头一日早课,君瑞需得先去冷泉殿见过太子,然后再随太子去书房上课。才经御花园石桥过回廊,不留神竟将东静王前日打赏的玉佩给弄丢了。大惊之下,君瑞于是只得在园子里寻了半日。不想竟将正事抛在脑后,误了太子早课。 他这边正急急寻着,那边太子阴沉着脸往前一踏,忽觉脚下搁了什么,退了一步,瞧见脚下的是块玉佩。晶莹可爱,玲珑剔透。这玉佩,他却认得,是他父皇的掌上爱物,原不肯轻易送人的,几日前突然赏赐了东静王。莫非这陆栎正在寻的,便是它? 俯身将之拾起,朱佑樘再看向那依然忙着寻物的陆栎,脸上隐隐一笑,扬长而去。 及至午间,太子太傅窦大人奉旨回命。跪在地下,将陆栎误课之事悉数回了万贵妃。君瑞是东静王作保,身份此刻自然极是敏感的。万贵妃便一直想寻个机会给那陆栎来个下马威,叫他看清形势,也好将来伺机收服陆栎做个细作。此刻因着平日在众人面前充作个贤贵妃的样子,便道:“叫他来。”宫人机警,一边着人去叫那陆栎,一边儿又着人悄悄地传信儿出去,报与皇上身边贴身公公知道。 君瑞跪在底下,也不知道自己结果如何,于是只缩在那里瑟瑟发抖。万贵妃端端正正地侧坐在那里斜眼看他,半晌也不开口。一会儿,君瑞的眼角瞧见一截大红色的袍角拂过,尚不及细辩,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见过娘娘。娘娘莫要生气,身体要紧。许是他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耽搁了也不定。” “太子,你也仁厚太过。再要紧也比不过你,头一日便不放你在眼里,日后岂不是要骑到你头上去了。这还有没有个主子奴才的样儿?”万贵妃声音不痛不痒,道,“陆栎,你说,为何今日误了太子早课?” 年纪到底尚轻,君瑞经此一吓,哆嗦了半天,只挤出句话来:“我,我……我丢了东静王爷赏下的玉佩,故而……。”未曾说得完全,左右面上皆变了颜色。 那万贵妃见机,顿时佯装发作:“不是要存心气死哀家么。”旁人也劝不住,君瑞只觉奇怪,为何那太子竟一声也不吭?悄悄抬眼看去,只见那朱佑樘眉目清秀一脸安然,神情不显山不露水,叫人难以琢磨。只是那眼幽深,正细细瞧着自己,若有所思,隐隐有一丝光芒倏忽泯灭,竟闪出零星的恶意。君瑞不觉一颤,赶紧又低下头去。 “皇上驾到。”门外重重唱了老远,君瑞方抬头,便见一道明黄色的人影似风而过。万贵妃下得阶来,脸上竟再无半点大怒的痕迹。身子袅袅娜娜地拜了下去,万贵妃只道:“臣妾总管内宫,不知连要处置个小侍读也得惊动皇上的大驾。”一番话里夹枪带棍,皇上却也不恼,道:“贵妃,内宫本就该由你做主。陆栎不过是个小孩子,何必与他计较。量他下回也不敢了。”语气随意,却显出了一丝不耐来。 那朱佑樘见状,眼里于是透出了一抹了然,上前行礼:“父皇说的是,娘娘请看在佑樘的薄面上,饶了他这一回。”闻言,那成化帝脸上不觉微微显出嘉许之色来。然而太子的话却还未说完,“陆陪侍也是为了寻东静王爷的玉佩才误的课,事出有因,娘娘开恩。”话未完,成化帝的脸色已变。他这话不说还好,一说反叫那万贵妃想起了那东静王与成化帝近来的关系,于是站直了身体,冷笑道:“皇上,有道是‘防微杜渐’。这陆栎若只是误了早课便也罢了,竟轻慢了东静王赏下的御赐之物。如今为了宫里的规矩,臣妾不得不得罪东静王爷了。还请皇上海涵。” “你……。”此言似是触到了皇上的软处,那朱见深怒极,却也不便发作,于是只得拂袖而去。 君瑞见无人可救他,寻思横竖是要挨这顿好打的了,心里反倒觉得无畏了起来,于是神色渐定。见状,朱佑樘眼中微光一闪,立时附在万贵妃耳旁小声嘀咕了几句。 “陆栎。”那万贵妃也不知道是为何,忽然间转头问他,“听闻你自幼聪慧过人。今日你倒猜上一猜:哀家这回可会整治你呢?” “君瑞不知道。”君瑞闻言跪在地下从容回道,“今日娘娘整治君瑞,是娘娘之威,若今日娘娘放过君瑞,是娘娘之仁。是仁、是威,全在娘娘一念之间。” “好伶俐的奴才。”万贵妃冷哼道,“也曾听闻你八岁便通读诗书,不知道此时此地有何文思?” “有。”君瑞抬眼,愤然道,“新撷牡丹满袖香,一枕黄梁几断肠,红墙金瓦伤心地,梨花梦断彼岸乡。” 此诗一出,顿时惊了四座。 梨花梦指富贵梦,本不希奇。 但陆栎小小一个十岁孩童非但能知道此意,又能作出如此诗词,足显其家学渊源。然而即使如此,他也不能自救。就连那朱佑樘也不过眉尖一动,依旧一旁坐得稳妥。 “庭杖五十。”说罢,万贵妃如出了口恶气一般,片刻后便得意地微微浅笑了起来。笑毕,正色对左右道,“下回再有那不知轻重的,这便是榜样。” 及至太子告退,步至庭中,却见陆栎趴在石子地里,面如白纸。再看他下身,一条锦裤上血迹斑斑。走近去,抬脚踢了踢,那陆栎竟似个死人一般,动也不动。 “泼水。” 腊月天里,这一桶水下去,厉害可想而知。谁知那陆栎却还不醒。朱佑樘隐约看得他胸口尚有起伏,知他还未曾死,因问左右:“打了几棍?” 有个小太监上来回道:“回殿下的话儿,打齐了。” 那太监满脸笑嘻嘻的,尽是献媚之色,偶一抬首,却见太子一双利眼竟望了自己,不觉一身冷汗。 “本宫且问你,可是因惧怕那东静王,打轻了他?”眼里幽暗,自有一种威严在里头,那小太监“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头如捣蒜般嗑了起来:“主子明鉴。奴才纵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也是断断不敢的,那陆栎已先教咱们给打闷了,也是常有的事。” 话到此处,又抬头细细瞧了太子的脸色,遂斗胆道:“若主子不解气,可再补上几棍,也教主子顺顺心。”这话本是邀宠的意思,谁想话未完,便叫太子给一脚揣在了心窝子上,那朱佑樘阴恻恻道:“好大的狗胆,竟如此胡言。给本宫叉了出去。”语罢,自俯身细细瞧那陆栎。 那陆栎自受了那五十庭杖,眼前一黑晕了过去。浑浑噩噩间只觉下身一阵火辣辣的痛,忽然又有寒冰覆身,一热一冷。又听得耳边有“噼啪”声和着苦苦求饶,勉强睁眼,只见一个年纪相当的少年正冷眼瞧着自个儿。 那少年头上带着翼善冠,赤袍,盘领窄袖,前后及两肩各金织盘龙一。玉带、靴,皆以皮为之。只衬得面如冠玉,清秀高贵。那人瞧了自个儿半晌,也不理会一旁的动静。 君瑞大惊,顾不得身上棍伤,挣扎着爬了起来,一头嗑在地下道:“微臣陆栎,请太子安。” 朱佑樘也不出声,盯着他,冷笑了一声:“你倒乖觉的很。”君瑞一惊,缩了缩脖子,悄悄向后挪了一些,竟忘了自己皮开肉绽,疼得他倒抽一口冷气,眼里泪珠子滚了一回,险些落将下来。 那边“噼里啪啦”还打着,反是君瑞见了不忍,因问:“敢问殿下,那人是犯了什么事儿?”那朱佑樘眼神一闪,柔声道:“没道理,逢着本宫高兴,同他顽耍而已。” 君瑞见他神色安定,遂壮起胆来,道:“殿下若已经解了气,便饶了他吧。” “你要本宫饶了他?”那太子大有惊异之色,却不再多言,径自去了。也不叫君瑞起身。 却说晚间,两个小太监不知是奉了哪个的令,将在院里又跪了数个时辰的陆栎抬回房去,也不睬他,自关了门去了。那陆栎素日是个娇生惯养的主儿,今儿生生挨了一顿好打,又被泼了一身凉水,只为他得罪了宫里两个厉害的主儿,因此也无人敢去照应,故而又被弃在腊月天里有几个时辰,待送回房里的时候,已发了高烧,早是入气无出气多的人了。 恍恍惚惚间,只觉身上忽冷忽热。 忽然又有人来,抬了他去。有个声音道:“不许叫他死了。” 第二回:花花太岁有皇六 一代令主许皇三 君瑞醒转过来时,只见自己正趴在一张软床上,被褥松软,极尽奢华。帐里似有淡淡熏香。 忽然间又觉自个儿身上似有火烧,也不尽然是那棍伤的疼痛。稍稍一动,更觉燥热,只是身上被褥层层,裹得死紧。君瑞觉着自己身子大不如前,用力推搡了半日,竟也动不了。不一会儿,汗水竟将身上的单衣浸湿。 挣动间,有人来。见到君瑞,忙唤道:“人来,陆大人醒了。” 立时就有许多宫人过来,围住君瑞,将他抱了出来,到了个桶边,七手八脚地将他洗了个干净,再换上干净衣裳,又送回原处。原来只片刻,那被褥已换了新的了。 君瑞甚是疑惑,本以为自己是要死的了,又看见这天上人间的境况,只以为自己还在梦里。问那些宫人自己是在何处,却无人答他。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其间,又有太医来看,只说是病渐好,问他,也不多言。 转眼半月而过,君瑞的身子是早好了的,只是不知是为何总觉得平日里身上偏乏,使不出力来。自以为是伤得太过的原由,也就不去深究。到底是孩子心性,原本半月里无人同他说话,自己捧着几本书,还能乖乖研读。近来身上渐好,就坐不住了。 这日悄悄潜了出来,自个儿在院子里顽。怎知才跑了一会儿,身子便受不住,自觉乏得经不住了,便寻了一处朝阳的假山,眠了下去。身上暖洋洋的,谁料还未曾睡着,便有双手推搡了起来。 “你是哪个宫里的小奴才?”有个尖细的嗓音叫唤道。睁开眼,只见一个小太监并两个年纪稍大的少年正看着自己,吵醒他的,正是那个小太监。 其中一个锦衣少年拉开身前的太监,凑上来问道:“皇兄宫里的人,我都认得,你是哪个?怎在我皇兄的寝殿里头?”那少年颜色平平,却自有一种贵气在身。君瑞不答反问:“你又是谁?”那少年一愣,随即笑道:“你这人好生奇怪,宫里的主子原来都不认得么?”小太监在一旁道:“这是六皇子,还不请安!” 君瑞心下自忖:“这是皇六,他既说此处是他皇兄的地方,太子心思奇怪哪里会救我。不知他这皇兄又是哪个?”于是大惑。 一袭白色内衫,天气渐凉。有风来,君瑞便不由自主哆嗦一下。却也一时间不知道要如何应答。 那朱佑杭究竟也不过是个十来岁的孩子,见他久也不答话便渐渐不耐了起来。又见他傍着山石,骨架纤细,于是心中便起了玩笑的念头,开口调侃道:“小奴才,舌头竟被猫咬了么?”语罢,便伸手要去摸他的脸。 其实这位皇子早就想这么做了。先前他就觉得君瑞的小脸儿娇嫩得仿佛吹弹得破,很想摸上这么一把,瞧瞧究竟会不会滴出水来。 君瑞见他举止,不觉猛一缩脖子,要往后退,无奈身后有山石阻着,进退维谷,渐渐倒似是要把自个儿给嵌进石头里去了。 陆君瑞不过是个十岁的孩子,家中又常常被当做个命根子来疼。性子虽然乖巧,却总不免有些许的少爷脾气。如今被个同年百般戏弄,不由火自心中起。因此终是忍不住“啪”地一声,打开了朱佑杭的毛手。 怎料那朱佑杭自幼是看惯他父皇与后宫女子调情的,故而也不以为然,笑嘻嘻又凑了上去。 陆君瑞几时见过如此无赖之人,于是又气又怕,竟把一张粉脸给涨得通红。 朱佑杭见此光景,不觉越发欢喜,忍不住悄悄捏了他一双小手几下,趁着君瑞不备,偷了口软香。 他原本是奉了他母妃之命来办事,只道是个无趣的差使,却不曾想到竟在此处碰见了陆栎这等样貌出挑的童生,便犯了毛病,忍不住上前摸一把暖玉,偷个软香,倒真有几分狂蜂浪蝶的摸样。 朱佑杭这等偷香窃玉的行径,身边之人是早已见惯了的。只是宫中人尽皆知东宫小主子严峻,况且太子又与皇太后同住一处,故轻易无人敢在此地犯事。 如今随从见主子竟在此处胡闹,不仅觉得颜面无光,更是心惊肉跳。 君瑞正暗自思忖脱身之法,忽然听得有冷笑声来,那声儿到有几分熟悉。方一细看,才见是个身着明黄服饰的少年。你道他是何人?原来,正是那位话里藏刀的皇三太子朱佑樘。 朱佑樘兀自立在当处,冷眼瞧了这里,一言不发,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朱佑杭素来是有些畏惧他这位皇兄的。如今见他神色不善就慌了几分,又见自个左右跪了一地,口中皆道:“太子金安。”自觉气势更弱,于是也不敢多说,只得瞧了他的脸色,怯懦道:“皇兄……” 见朱佑樘竟不搭理他,只有一双利眼仿佛漫不经心似地瞥向朱佑杭捏着君瑞的双手。佑杭蓦然一惊,忙松了手,退到一旁立好,一时间竟连头也不敢抬。 见状,君瑞心中不觉诧异万分,也不敢相问。耳中只听得那朱佑杭咕哝道:“皇兄……是母妃的意思……。” 话还未曾说得完全,只听那朱佑樘冷笑一声:“邵妃是叫杭弟来调戏本宫陪侍的么?这倒奇了。” “皇兄误会了,是母妃要我给皇兄送个人来。母妃知道皇兄对陪侍陆栎不满,因而举荐个人给皇兄。” 朱佑杭急忙从背后拉过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来,“此人皇兄是见过的,是窦太傅的幼子窦元宗,就是小字长卿的那一个。” 君瑞眼角余光里瞧见那窦长卿却是一脸不甘愿的模样,被朱佑杭轻轻推搡了一下,方才曲膝跪下,一头磕在青石板上,行了大礼,口中道:“窦元宗请太子安。” 谁想那太子并不理睬他,细细端详了片刻,忽然冲君瑞招手道:“你来。” 君瑞不想那太子反冲着他来,蓦然一惊,不觉脱口道:“不要。” 太子因而面色又一沉,左右知道不好,忙去将君瑞拉了过来。 太子也不多话,只轻吐一语:“掌嘴。” 窦元宗本是邵妃的表外侄,因父亲要帮着自个表妹,故受命来探探太子的底细,若真可留下,还得充个细作。他原不想趟这夺宫的混水,乐在观望。只是父亲逼得紧,迫不得以才允了下来。心想太子不过和自己一般大小,平日里定是娇宠惯了的,同他这外堂弟也没什么两样。先前又见了堂弟调戏童生,心中更是轻蔑。以为随便应付过去,这事就算罢了。 今日听得数声脆响,倒叫他不由将脖子一缩。人未细看,却先叫太子的气势给压了下来。偷偷抬眼看去,还未曾见到太子的容貌,眼中就见那娇弱可爱的童生软了下去,晕在地上。一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五指红印清晰可见。 回过神来,又见太子神情阴郁,唇角尚带一丝冷笑。心下立时知道这定是太子杀鸡敬猴,却不知怎地,心中竟出了几分惊惧来。 朱佑樘转头去看佑杭,见他一脸不忍,知他是起了怜香惜玉的念头,自觉做得过了。却不曾表露,反淡然道:“杭弟,父皇已定了陪侍的人选。不敢有劳邵妃娘娘挂心。” 那朱佑杭向来与这位皇兄相处不适,今日见他发落下人,只觉胆寒,因而早想走了。此刻见他无接纳窦元宗之意,便也不愿再多留片刻,匆匆告辞便转身而去。 窦元宗少即爱书,通读典史。因而小小年纪便自有主见。如今见太子比那朱佑杭不知好了多少,又见他应对得宜,深谙宫闱之道,忽然想起书中故事,一时间只觉热血沸腾,心中竟起了追随之意。因碍着朱佑杭当面,不好表露心迹,于是也只得跟在那朱佑杭的身后,讪讪而去。 却说那太子朱佑樘回寝殿换下衣冠,忽见案上摆着柄冰玉镇尺。于是上前去,掂在手中细细打量。只见这镇尺冰凉沁寒、通透可爱,十分讨喜。身边早有个小黄门上来凑趣儿,道:“小主子可还欢喜,此物是件稀罕宝贝,听闻乃是那东静郡王亲手所制。前日郡王宿在甘露殿,酉时奴才进呈汤药,见只那东静郡王一人独处,手中正把玩此物,口中喃喃道:‘冰玉无情,心事向谁付?’待他进药之时,奴才见此物上头刻了诗句,内中竟颇有些蹊跷。便伺机盗了来,兴许主子有用。” 原来那小黄门是朱佑樘安在成化帝身边的心腹,年纪虽小,却因太子的恩情誓死报效。 太子听得此语,脸上却无半点动容。将那冰玉镇尺翻转了来,果见有诗句刻在上头。 镇尺之上只四句: 芍药万千簇绛绡, 斜插妃鬓疑火烧。 广发明夜为何人? 言恐坠土日下消。 朱佑樘将之细细玩味了一番,忽而口中咕哝道:“这个薛培静,胆子如此大,也不怕教人说是反诗。” 沉吟了片刻,眼里一亮,抬头问左右:“那陆栎醒了没有?” “未曾。” “用水泼醒,叫他来。”朱佑樘放下手里的镇尺,状似无意地轻问站立一旁的侍卫,“阿奴,你可知道那东静特意将这东西送到本宫手中,究竟意欲何为?” “主子,阿奴不知道。” 朋少安,小字阿奴。自小与朱佑樘玩在一处,乃是朱佑樘乳母的儿子,既是他的乳兄弟,也是他的贴身侍卫。年纪只比太子大了两岁,却已有以一当十的本事替他挡了不少刺客。 “他这是在向本宫示警呢。”朱佑樘面上微微一笑道。 原来,东静王为避万贵妃的耳目,是故意设计教这冰玉镇尺落到太子手中。那镇尺诗妙就妙在‘万妃废储’四字隐在其中,又特意带上叫有心人看来可曲解为反诗的字句,只为解太子的戒心。其用心,真可谓是良苦至极。 片刻间,便有人将君瑞弄了进来,投在地下。 君瑞抬头见太子坐在上头,默不作声瞧着自个儿,顿觉脊背一凉。于是埋头下去,不敢作声。 朱佑樘见他作如此低姿态,便知道定是已被打怕了的,故而“谨言慎行”不敢随意吭声。因此不禁冷哼一声:“好个陆栎,果然乖觉。也不知道府上猫儿狗儿是怎么调教,不定也是如此讨人欢心。” 耳里听得这番言辞,君瑞心知是太子存心辱没,一咬牙忍了下来,依旧跪在当处,只不觉将脊梁稍稍一挺。 他这一动作,虽是轻微,不想朱佑樘一旁瞧得仔细。明白这陆栎仍有傲骨,非是等闲软趴趴的奴才。于是眼中倒有了几分欣赏。 君瑞久不闻那太子言语,心下颇是不安,因而悄悄抬眼去看。只见那太子坐在洞开的窗下,正从旁人呈上的雕花漆盘上取了件物什出来,放在掌上把玩了一通。 那东西虽小,却在阳光里头发出光芒。 “陆陪侍,可还记得此物?”闻得此言,君瑞心中不由“咯噔”一下。心下暗忖:自己连这太子统共也不过是才见了两回,怎就能知道大内的宝物?虽是不解,心中却渐渐觉得太子此言,问得不善。 见他不语,朱佑樘冷冷一笑:“本宫那日见陆陪侍寻此物甚急,不想只半月光景,就将之忘了。” 此语一出,君瑞才看清,太子掌中的,竟是那日他丢失的玉佩。此物既到了太子手中,又为何直到此时才拿了出来? 这前后一想,于是心下恼怒。知道定是这太子朱佑樘存心算计自己。 朱佑樘心知他天资聪颖,此时却能面带常色,不觉大是欣赏。如此可塑之材,若能收用,岂不是妙哉? “陆陪侍还是起来说话吧。”主意一定。朱佑樘将手里的玉佩还了君瑞。 “陪侍心里定是恼恨本宫了。”见君瑞依然直挺挺跪在地下,他微微一笑。 “君瑞不敢。” 朱佑樘于是立了起来,下到君瑞面前:“陆栎,你本是要死的。可知道,本宫为何待到你奄奄一息时才将你救回冷泉殿?” 到了此时,君瑞方才知道这半月来,救了自己的人,是太子朱佑樘。猛抬头,见那太子面上笑意盈盈,竟和善了许多。 “那日倒不是本宫不救你,你既然已是本宫的陪侍,自己人总须得照应几分。只是那日你做得太过,犯了万贵妃慈威。陆陪侍,不是本宫对你不满。只是在宫中,若万贵妃对你不满,那是谁都保不住你的。你可明白了?” 说到此,又一叹:“身为宫中人,有些东西,你总是要懂的。” 听到此处,君瑞心中竟已无半点恨意,于是目光平和了许多。朱佑樘见他如此,知道已成了一半。因而伸手挽了君瑞的胳膊,亲自将他扶起,又轻拍君瑞的肩膀道:“听闻陆陪侍旧日在家时,唤作‘君瑞’,取‘君子祥瑞’之意。……此名甚好,日后本宫也如此唤你。本宫以后当同你一处读写、游戏,只当是自家兄弟,莫要生分了。” 君瑞自从进得宫来,遍尝人情冷暖。此时见那朱佑樘面目亲切,又言语恳切,不禁心中大感暖意,答道:“蒙殿下不弃,君瑞记下了。” 到底不过一个十岁娃儿,又是生在寻常百姓家,平日里多与街邻童子玩耍。虽因通读诗书颇有些见识,言行举止似个小大人,心底却天真。哪里知道这太子朱佑樘不单只比自己年长两岁,更因自小长于这险恶内宫,早已经是生得惯使计谋,心存百转回肠。 然,那朱佑樘却仍不满,复又开口道:“君瑞你是父皇指给本宫的人,本宫不单只为与你做个兄弟。前些日子虽委屈了你,可你要知道‘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智,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本宫终有一日将成一代令主,重整朝纲,鸿图天下。”言语气势,犹如鸿雁凌空,竟有一飞冲天之势。如今成化帝开始宠信佛道,任用奸佞,而朝廷的重要官吏也腐败至极,百姓中竟“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的说法,国政紊乱。君瑞自幼便仰慕书中英雄建树,对此早有“治国、平天下”之念。此时此刻听得太子此语,如遇知音、不由为之倾倒。 正自热血沸腾,一心要追随于他,忽听那太子又将话锋一转,声色俱厉道:“但本宫有话说在前头。本宫虽引你为兄弟。若你有一日对不起本宫,休怪本宫翻脸无情。” 这一番话又抚又镇,偏还恩威并施。 君瑞忙道:“殿下放心,君瑞此后定当为殿下尽忠,决不反悔。” 见君瑞神色凝重,朱佑樘心知,今后若有人想要君瑞背叛,已是很难的了。 次日,陆君瑞便随朱佑樘前去上早课,两人举止颇是亲密。同行同止,同榻同卧。但凡上头赏下了什么东西,朱佑樘取了两份来,一份如众人所料予了他的乳兄弟,另一份,必属陆栎。 这前后态度反差极大,众人皆知,却无人能解。因而便有流言蜚语四起,传言太子耽迷娈童。恰巧此时因宫内情势日渐严峻,太子便佯作无能,以求韬光养晦。如此一来,宫内行刺渐少,只弹劾太子的折子慢慢多了。 但对此万贵妃却松了口气,也不再急着改立太子,而成化帝又因东静郡王薛培静的缘故避讳此事。朱佑樘的太子之位反较之前安稳了许多。 第三回:试拜兄北雪偏斗诗 说笑话白龙知失言 寒风凛冽,京畿道上,雪积了有寸许,车马过时“嘎吱”有声。半天里,鹅毛大雪依旧下得紧,一场大雪几乎弥天。 一片白雪皑皑之中,沿着官道几乎很难看见行人。 胡州地界。 碑石上头蒙了一层厚雪,碑上最后一个“界”字已有一半没在了厚厚的积雪里。 “是胡州地头了。”一辆马车过时,车帘稍掀,内有一人微微探出头来瞧了那块碑石一眼,不多时又缩了回去。 于是,车走得更快了起来。 胡州城是南下必经之地,又因此地有间婆云茶楼,历来就有许多行商与文人墨客汇聚于此。 胡州城共有四道城门,分立东南西北。北门名曰:朝阳门。有颂圣之意。 婆云茶楼便离这北门不远,相传乃是徽宗年间的老店子了。因其茶香千里,曾有过几代皇帝下临。 老店子里本来生意极多,今日逢着大雪,人到底稀少了些。只有几个当地熟客自命风流,执意要在此间烹茶赏雪,吟诗作对。 座上有个书生,此人姓陈名允,字松坡,乃是个此次大比落第的秀才。为人和善,又文思敏捷,颇有几分急才,因而人缘也不错。虽这回落了第寄居在此,隔三差五的总有几个慕名文人相邀。 此地却也有个妙人,名曰:“六窍公子”。盖取其“唯一窍不通”之意,本来的名字倒已经记不得了。偏生此人又无自知之明,总以为自己道德文章皆高人一筹,为此还生出不少笑话来。因而逢着文期酒会,此人也是必邀的,众人觉得若座中无此人,失色不少。 这回赏雪,六窍公子自然也是来的。方上了二楼雅座,便缠上了那陈允:“松坡。小弟此番做了几篇文章,只等松坡细细品评一番,也好教学相长。” 陈允接过文来,细细看了一番,开口正要评它。忽听得楼下茶保一声拉长调子“来——客——罗。” 众人一惊,纷纷自楼上探出头去张望。也不知道是什么贵客到了,竟教茶保这般殷勤。 只见个腰里别着配刀的莽汉子一脚踏了进来,手里白灿灿的打赏了茶保,因见上下众人皆直愣愣地瞧者自个儿,两眼一瞪:“瞧甚?没见过活人么!” 一旁茶保见了,哈腰道:“爷且消消火,里头坐。”那汉子瞪他:“少给爷打屁!拣个‘清净雅致’的座儿伺候了。” 茶保平日里这类人也见多了,自然也不生气,笑笑诺了,正要领那汉子进来。忽听那汉子身后有人“扑哧”一笑:“你这奴才,早叫你多读些书的。如今在外头尽扫我的脸面,只亏你还记得‘清净雅致’这词儿,也不枉君瑞的嘱咐了。” 众人寻声看去,见个浑身裹着雪裘的少年正立在门前。那少年说着便在檐下跺了跺脚,抖去一身残雪,这才退下裘衣交与一旁侍从,踏了进来。 那少年约莫十六七岁的年纪,着一身石青袍子,生得英俊不凡,威严尊贵。 “主子教训的是,您请。”方才的汉子此时却作小伏低的,恭恭敬敬让在一旁。少年走了几步,忽然止了步子,向后头望了一眼。众人见他气宇轩昂,于是不免定睛细看。 须臾间,见个素衣少年也进了来。身后侍从替他拍了身上残雪,众人只觉眼前豁然一明。素衣少年不过十三四岁的年纪,生得粉雕玉琢、唇红齿白,顾盼之间风流动人,却身材挺拔,英气勃勃,一双手插在个毛皮筒子里头,越发显得贵气逼人。 先进来的少年随手替他摘了筒子交了下人,忽然皱眉道:“君瑞,你捂了这半日,怎地双手还是这般冰凉?” 君瑞因而嘻嘻一笑:“只消阿兄赏口茶吃,小弟便得救了。” 说罢,两人齐齐一笑,臂挽臂上雅座而来。 见两人坐在角落自顾自说笑,众人也不再留意。因而那六窍公子又缠着陈允评他的文章。陈允无奈,道:“这篇文章可比‘石榴花’,当真是‘一字一个中,字字珠玑’。” 此言一出,六窍公子闻此评价喜不自胜,众人错愕。那陈允莞尔一笑道:“本人字字出于肺腑,决无托大之意。” 座中有人得悟,皆暗笑。 陈允正自偷笑,忽见角落里君瑞也抿嘴而笑,便上前作揖问道:“幸得相会于此楼中,不知两位公子贵姓、台甫?” 君瑞依然在笑,一旁石青袍子的少年歪了他一眼,起身回礼:“免贵姓黄,字木堂,蓬居通州。这是舍弟木乐。舍弟无理,倒叫足下见笑了。” 原来竟是太子朱佑樘同着君瑞两人白龙鱼服,出京公干。 陈允微微一笑:“不知道木乐公子是在笑些什么?” 君瑞立了起来,道:“只兴你独自偷欢么?”这话有些刺意,陈允不知这是从何而来,却也不恼。 君瑞见他温水脾性,于是蓦地收起了一身尖刺,学他微微一笑:“公子讽他,未免过了一些。” 见旁的几人此时依旧不解,君瑞道:“这位公子是说他的文章,似‘石榴花’中看不中用,‘一字一个中’乃是‘不中’的意思。……” “那‘字字珠玑’又如何呢?”六窍公子见他忽然支吾起来,急忙问道。 “足下自个儿不也说了,是‘字字猪鸡’么?”君瑞笑得直打跌,“阿兄,我说的是不是。这位仁兄真是好文采呢。” 陈允一听,顿时大笑:“木乐公子真是聪颖!不才陈松坡,有幸结识二位,不知两位可否过桌一叙。” 北方文人素来豁达,于是众人欣然将两桌一并。 陈允见君瑞他们的茶水尚未上来,便问道:“木堂公子,不知道两位……” 话未尽,忽然有人道:“诸公好兴致!” 寻声看去,只见个年纪约莫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不知何时也上了二楼来。 见众人回首看他,那白衣少年微微道了个万福,领着身后抱琴童子上前几步,笑道:“今日早起,闻得列位在此地闲聚,煮茶吟雪。如此雅事,怎也不叫上奴家?” 君瑞听那少年竟以“奴家”自称,不觉脊背之上一阵发凉。不由偏脸去看身边人的脸色,见他脸上不露声色,忽又听得众人一阵哄笑:“雪离公子平素‘千呼万唤’不出来,今日定是知道松坡老兄到了胡州,又在这席上露了脸,方才肯来见见咱们这些俗人。” 语毕,又有个玄衣男子出头,笑道:“正是正是,‘北雪’老弟平素连我冯于的面子都不肯赏光,今日亭神兄倒是好福气了,见了尊面一回。” 话说到此,君瑞才知道,这真是群英聚会。冯于乃是江东名士,亭神此人姓汪,号称“湖南第一人”,雪离公子定然就是文坛上人称“南松北雪”的佟雪离,而这陈允…… 君瑞不禁侧首去看,见他温文尔雅,又得佟雪离如此重视,知道他便是“南松”陈松坡无疑。 既知道这雪离公子是“北雪”佟雪离,君瑞对他自称“奴家”倒也不见怪了。 传说这佟雪离乃是个相公底子。十一岁时,遇陈松坡偶在街上卖字,品评一番,那陈松坡竟将他引为知音,因爱他才华便倾囊将他赎了出来。 其后,那佟雪离同那陈允结拜为异姓兄弟。凭一手好琴教授达官显贵的千金以筹巨资,不久便在两人相遇之地居住下来,将自家宅子命曰:音庐。 那陈松坡却不是本地之人,因而一年之中只得数月滞留此地。 不想那佟雪离天资聪颖,只几年才学便可与他比肩,故而天下文坛才有了“南松北雪”之名。 如今见众人对那佟雪离的身世竟无半点芥蒂,君瑞不觉心生钦佩。 那陈允见众人玩笑,别过脸,轻咳了一声。众人却又是一阵哄笑,将那佟雪离拉到他身旁坐下,于是陈允更是尴尬,涨红了一张脸,呐呐道:“离弟来得巧,方才兄长新结识了两位朋友。” 雪离见青衣少年与君瑞坐在下首,面无表情瞧着自己,也不生气,笑道:“今日正是远客驾临的好日子。奴家贱名佟雪离,两位有礼了。” 语毕,着童儿焚香摆琴,又转头去看众人:“君子咏诗,岂可无琴?今日难得稀客齐聚,不如就由奴家起调,按胡笳十八拍的样子如何?” 众人笑道:“正是此话!如今有君操琴,尚缺枝冷花,折他一枝来,权当彩头。” 忽然又听冯于插话道:“冯于这里先讨个饶,就不必死按格律了罢。” 众人因而大笑:“你这‘江东名士’也不知道是哪里混来的。也罢,不过搏它一乐,今日不单是便宜你了,大伙儿都得了好处。雪离公子向来刁钻,吾等哪里是对手,只望不至续得难看便很是不错的了。” 君瑞到此时方瞧出几分味道来,又见身边之人不动声色冷眼旁观,因而出声道:“阿兄与我乃是浮梁商贾,列位莫见怪,今日就容我二人‘坐山观虎’。” 那佟雪离本不在意此二人,此时见君瑞出声,也不作答,只挑了弦,默默而拨。调方起,只觉清冽,歌曰: ——红泥火炉绿蚁酒,美人泪湿软云袖。 鹧鸪踏遍离人血,落红化泥飞雁绝。 方听到此,闻者无不恻然,知道这是那佟雪离的心声。冯于轻咳一声,道:“就由不才来续吟: ——巧手描眉点绛唇,旧人青衫荆钗横。 六朝金粉今安在?丈夫醉笑看啼痕。 汪亭神却自笑他:“你这是什么调调?怀才不遇也不必拉着闺怨的话来泄恨吧。咱们这是赏雪,你倒弄得凄凄惨惨。” 冯于干干脆脆自罚了一碗茶水,斜吊起眼:“我作的不好,就看亭神老兄的了。” 汪亭神这才道: ——恨听樵鼓撕绢帕,却强欢笑诉离情。 冯于大叹:“不善不善,这不是比我又怨恨了几分?” 汪亭神歪了他一眼,续吟道: ——不见山崩海未枯,愿看天长共与君。 六窍公子突然出声插道:“我也有了。” ——半墙冰玉半天雪,劳散香枝竞折腰。 云旗委蛇东君至,自有蝴蝶绕花回。 诗句方罢,顿时四下狂笑,君瑞险些喘不过气来。 冯于笑得差点掉下椅子来,乃指着那六窍公子大笑道:“今日服了阁下了!旁的也就罢了,这冬雪映梅时候,哪里来的蝴蝶绕花?”说着,也不知怎地,椅子竟向后翻了过去,四脚朝天跌在地上。 于是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佟雪离及到此时,不由将那琴一推,笑道:“六窍公子好本事,竟破了这一局。这状元梅是必属阁下的了。” 原来那佟雪离竟是故意设的局,并非是要人扭转乾坤,而是要人来破他的凄迷之调。 说到此处,忽然一叹,回首目光悠悠瞧了陈允:“松坡依然不肯轻易赐教。奴家告辞了。” 见佟雪离毫不留恋转身离去,陈允因而也是一叹,道:“你竟不知我心意,怎不教我心灰意懒?” 言罢,黯然而去。 可惜好端端一场文期酒会竟为此二人弄得不欢而散。 文人本就随性至极,此刻见松雪二人不欢而散,于是皆觉无趣,不禁倒有了几分黯然。 冯于依着窗棂哈哈一笑:“有道是:‘傲松盘山青四季,瑞雪压枝寒一宿。’列位何需如此沮丧,此二人相会历来极似‘参商’二星,东升西落不见彼此。今日一会已是诸公奇遇。” “冯公此话说的正是,现下松雪二人不在,况今日正逢着大雪,新春刚过。咱们倒不如来说些趣闻,也映个景。按个来,哪个要是说不出来,咱们就罚他碗茶,如何?”众人缓过神来,点头道,“可惜此处乃是婆云茶楼,不宜饮酒,不然咱们倒可浮一大白。” 汪亭神端起茶碗,沉吟了片刻,道:“不如由在下起个头。……苏州有位大夫,名气颇大,因好酒贪杯,几次误用大药,致人于死。后来他因酒病辞世。有人送来一幅集唐诗句子: 新鬼烦冤旧鬼哭; 他生未卜此生休。 横联也妙,乃是——‘一将功成’。” 众人听罢,皆笑,因指着他道:“咱们竟不知道汪公也是个会打趣儿的主儿,只这一条,咱们都该罚上一碗茶水。” 冯于因道:“说到这类事体,在下倒有一问请教各位了。” “冯公何需如此客气,只望别刁难了咱们才好!”雪须老人抬手捻了捻自个儿胡尖,笑道。 “今见在座诸公想酒久矣,倒令冯于有此一想”冯于面露狡诘之色,道:“ 不知唐时酒价如何?” 众人瞠目结舌,惟有君瑞莞尔。冯于因而转头看他,众人只听得君瑞笑道:“每升三十钱。” 见冯于一呆,君瑞从容答道:“在下尝读杜工部诗曰: 蚤来就饮一斗酒, 恰有三百青铜钱。 由此可知,唐时酒价每升三十钱。” 见众人眼神诧异,君瑞心中不觉思绪万千。他自六岁起,便有“神童”之称,到了十岁,父母爱若至宝,整日逗弄他玩耍,也不许他多看书,生怕他看坏了身子。谁想十岁之后进得宫去,竟命比草贱。 不由转头去看一旁白龙鱼服的太子,却见他脸色有些阴霾,不禁心中一紧。 朱佑樘见君瑞一脸惊怕,自觉失态。于是勉强一笑,站了起来,道:“诸公兴致如此高昂,在下也来凑个趣儿。” 众人惊觉这人此刻威仪毕现,不由皆凝神听他细言,朱佑樘却不紧不慢道:“近来陕西、山西闹了饥荒,饿殍遍地。已出了争食‘两脚羊’的旷古奇事,诸公难道不知道么?” 众人自是知道那“两脚羊”指的乃是人,是说人肉鲜美如羊的意思。今见这少年神情自若,侃侃而谈,于是一起变色,一时间竟说不出一星半点儿的话来。 汪亭神喘了口气,不觉叹道:“足下乃是真人,只为何却不懂‘文人莫谈国事’一话?即便咱们有心报国,当今宠幸李孜省,朝中有此等祸国殃民之人掌权,又有那‘纸糊三阁老,泥塑六尚书’。绵薄之力,岂能力挽狂澜?” 太子闻言自知失言,竟有被人戳了脊梁之感。再看那汪亭神、冯于一干文人黯然神伤之态,又念及自己在宫中的处境,于是默然。 第四回:小皇子袖手避恶霸 倔君瑞路谒玲珑生 次日晨间,人早早的都起来了。雪是昨夜就止住了的,现下已扫至街边,空出一条热热闹闹、车水马龙的街市。 雅韵乌溜溜的头发上插着小小的麦杆子,似懂非懂地听着爹在一旁同人说话。 家里只她、弟弟和爹三个,昨儿个夜里,爹把家里最后剩下的一点面粉糊在野菜汤里做了面糊。这已经是家里这几个月来吃的最好的一顿了。 雅韵坐在巷口,瞧着街市边的摊子,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旁的爹。爹眼睛红红的,看着自个儿直淌眼泪。 但雅韵不管这些,她注意到卖“扁食”的摊子里有两人很怪。这二人吃起东西来,细嚼慢咽的,一只小小的“扁食”,两人能嚼上许久。 她想,这两人一定从来没有挨过饿。 “二两银子。”忽然有个声音对爹这么说到,随后自己小小的身体就被拽了起来。她挣扎了起来,“啪”的一声,挨了个巴掌。 朱佑樘又夹起一只白胖的扁食,细细端详了一番,方才咬了一口。忽听一旁君瑞闷哼了一声,抬眼看去,见他从嘴里吐出了一枚通宝。那青蚨钱儿极小,乃是做做样子打出来的。朱佑樘笑道:“君瑞今年得了好彩头。” 正笑着,忽然住了口,自那已咬了一口的地方看进去,原来也有个钱子儿裹在里头。于是苦笑:“这生意人倒已是把生意给做精了的。”当下便停了箸,失了胃口。 君瑞见他只吃了两三只扁食便罢了手,顿觉不妥,因而问道:“主子是哪里不爽了么?” 朱佑樘摇了摇头。 君瑞于是进言道:“胡州乃是君瑞家的祖籍所在,年幼在家时听爹说过,胡州永花巷里有家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是胡州一绝。这梅子蜜糕素有生津止渴的功效,最能开胃。既然主子现下没了胃口进不下东西,不如着人去买上一些回来。” 朱佑樘沉吟了片刻,正要发话,忽然见街市上往来人流竟“哗”地一声闪了条道出来。不多时,才看清乃是名华服男子领着个把奴才招摇过市。那人倒也长得人模人样的,偏是个鼻孔朝天的嚣张气焰。 见这伙人气势汹汹地转进了条巷子里头,众人才松了口气,却脚不着地地纷纷走避了开来。就是“扁食”摊子上的人也赶忙会帐走人。 君瑞正觉奇怪,忽然听得摊主上前来,对自己陪笑道:“几位也避避,小的是小本经营,可惹不起麻烦。” 君瑞瞧了太子一眼,见他似乎已没了先前的兴头,脸色平平地离了座,于是赶紧掏银子会了帐。又见太子立在一旁未曾走动,知道是要自己打听事由,因而趁那摊主收拾东西,攀谈道:“老哥儿看来是本地人,可知道方才那位转进巷子的贵主儿究竟是何许人物?” 那摊主停了手里的活儿,看了君瑞一眼,于是低下头去,将东西收得更快了些,边收拾,边低声道:“怎么不晓得!此人乃是这胡州州府衙门经历司经历,官儿虽不大,他哥却是胡州知府,听说他表叔还是万贵妃身边梁公公的岳丈。” “笑话,既是个公公,又哪里来的岳丈?”君瑞轻笑一声,觉得这民间传言未免太不可信。 谁知道那摊主却叹了口气,收妥了东西,道:“公子年轻不经事儿,哪里知道太监娶夫人、姨娘古来就是有的。天下男子哪个不恋红妆?虽说公公……眼看今日买卖又做不成了,公子也走罢,免得年纪轻轻卷进是非里头。”说罢,便扛着少许家当,匆匆走了。 君瑞正想叫住那摊主再细问个中情由,忽听得巷口一阵疯闹。 转眼之间,方才那气势汹汹的华服男子便出了巷子,手底下的人还拽着个还未留头的小丫头。 那丫头踢蹬着脚,冲巷子里跟了出来的老头儿哭道:“爹,你竟不疼我了么?别卖我,不要……雅韵定会乖乖的,洗衣做饭……去给人做童养媳也成,别卖我……。” 那老儿跟在后头,手里握着二两银子,也是泪如泉涌,拽住那华服男子的袖子便哭道:“小老儿不卖了,不卖了还不成么?银子如数奉还,只求公子放过小女!” “成,你还二十两银子来。” 那老头一愣:“公子明明只给了二两啊?” 那男子却冷冷一笑:“那是爷买她的银子,如今你要还她去,自然是‘赎’了。在商言商,赎人哪里还有原价的?” 见如此恶霸,君瑞不觉气极,转头去看太子,指望他为民除害,谁知那太子竟转身便走。 君瑞面色惨白,挡住朱佑樘的步子,低声问道:“光天化日之下,有如此恶人,殿下竟不管管么?” 朱佑樘默然,半晌方道:“本宫若担了此事,只怕也命不久矣。君瑞,你自是知道个中情由的,为何又来为难本宫?” 君瑞只觉周身一阵冰凉,竟踉跄几步,眼看那恶霸猖狂而去,不禁咬牙。 如此轻描淡写的调子,如此毫无愧色的一代皇族。 三载春秋,转眼又是冬日。当年初入宫闱,只为误了太子早课,自己险些丢掉性命。今日又见了权势的好处。君瑞不禁哈哈大笑了起来,见太子目光冷峻了起来,于是压低了声儿,道:“人道三尺有神明,原来乃是痴人说梦。君家食民米与赋,仲尼曾言‘夷狄之有君,不若华夏之无。’如今区区阉党竟能使太子畏惧,岂不可笑?” 说罢举目,旦见得鹅雪又落,因而惨然一笑:“君瑞命比草贱,今日冒犯皇家,不求苟全,旦求速死。” 那伙人早走远了,众人也已散尽,先前热闹的街市经方才这一闹腾,现下倒冷清了许多。朱佑樘一行人本就是在个偏僻角落里头用膳,如今行人更是稀少。 闻君瑞言语,太子侧目。他与陆栎相处三岁,本以为他骨子里头虽有刺,但经历几番搓揉已圆滑了许多。况,陆栎为人向来温和,做事也从不卤莽,今日不知是为何竟像是疯癫了一般,不仅出言顶撞,还动辙求死。 “作死的混帐东西。”朱佑樘面色铁青,冷冷看了君瑞一眼,一拂衣袖正要离去。见一旁粗莽汉子尤伫步不动,似有要拉君瑞的样子,于是喝道:“随他去!也教他醒醒脑子。” 说罢竟领着人回昨夜下榻的客栈去了,独留君瑞一人默默立在雪地里发愣。 “君瑞小娃儿。” 忽然听得耳旁有人轻声相唤,于是呆呆转头看去,不禁大叫一声。 “鲁先生!” 鲁骢,表字如海,号鸣轩居士,乃是君瑞未进宫闱之时家中授课的西席。此人本也是个簪缨子弟,因族弟在成化二年得罪万妃,一族“连坐”,他也被抄了家。只此子向来轻视权贵,为人又风流不羁,故而也不已为意。这鲁如海最喜游历名川,那年过京师时没了盘缠才不得已寻了个熟人在陆家谋了个西席的差使。 怎想如此一个孤芳自赏的没落贵人却偏偏欣赏起了自己这个学生,对其天资赞叹不已。因此同那君瑞私下言明,只以忘年之交相处,不论师生名分。怎知只如此处了三年,君瑞便入了宫中,逢年过节才可回家一聚。于是因觉得再滞留陆府索然无味,便留书离去。 君瑞素来景仰他这位朋友先生,对他不告而别甚是伤心,不想今日竟在这离家甚远之处又见到了先生,因而大是惊喜。 “先生几时到得胡州,竟如此凑巧给撞上了。”君瑞一脸兴奋,倒已把方才不快之事忘却了七分。于是伸手挽了先生,道,“先生若不嫌弃,不如由君瑞作东,请先生打个牙祭。咱们已有许久不曾得见了,定要好好聚上一聚。家中上下都念着先生,姑太太还埋怨君瑞是个没福的,竟留不住先生您呢!” “你这娃儿,凭地可人。怪不得你家上下皆疼你入骨,原来小嘴真似蜜甜。如今听来,也不枉咱们这忘年之交。”那鲁如海似笑非笑瞧了他一眼,话却说得已是十分白。 君瑞素知他说话都是如此话中有话的脾性,不免干笑一声,面色倒有几分尴尬:“先生又来暗暗骂人了,君瑞不再犯这毛病也就是了。” “在陆府你虽然秉性温和,人又知理乖巧,只是每每讽你,都见你气得哇哇叫。入宫几年,人也大了。”鲁如海见了,知道他心里尴尬,微微一叹,于是笑道,“只是先生这回却不是碰巧撞上你的呢!” 君瑞闻言一愣,呆呆瞧着鲁如海,也不晓得先生说得这些话是怎么个意思。 鲁如海因而一笑,伸手捏捏他的小脸:“太子爷奉旨南行为寿阳王贺寿,便料定你必是随侍在侧的。谁知无意间竟见你们星夜在顺天府便换装下了官船,俩娃娃撇了那老谋深算的窦家孩子出门,先生也不放心,因此悄悄跟了,想瞧瞧你。” “先生……。”如此温情之语倒教君瑞不觉热泪盈眶。 鲁如海伸手揉揉他的头发,目光慈祥:“娃娃,先生冷眼瞧了许久,今日实是你的过失呢。” “先生何出此言?”君瑞不解。 鲁如海自袖中掏了个掐金丝珐琅鼻烟壶出来,慢条斯理道:“此物乃是当年成祖皇帝赏下的物件,统共不过三个。赏给了当时最为显达的三大氏族。其中一家傅姓,现如今也不济事儿了。直到这一代出了个傅珪,字邦瑞。此人心思玲珑,只是从来耿直,最恶附庸风雅。家中人不待见他这性子,于是后来逢人便爱装疯卖傻,冷眼旁观。不与他熟惯的因此给他起了个诨号‘六窍公子’。” 说到此,鲁如海不由瞥了君瑞一眼,见他满脸异色,于是脸上笑意更深:“君瑞小娃儿,先生这几日冷眼瞧你与殿下相处,便猜昨日你在那婆云茶楼的言语举止有八成乃是出自殿下授意。若先生没有猜错,恐怕来日殿下会是位中兴之主。今日又何必为了个没相干的惹来祸事。” 君瑞浑身一震,抬眼看了先生许久,喃喃出言道:“难道就由着恶人横行?” “娃娃啊……你就是目光不远。”鲁如海突然收敛了笑容,一叹:“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这道理在此事上勉强也说得通。天下恶人止他一个么?今日你家主子担了这事体,只暂时救了一方。可你要知道,来日你家主子君临天下,那将不是一方人之福,而是天下百姓之福。” 沉默片刻,君瑞又问:“既然如此,先生为何却不出山,帮衬殿下一回呢?” 鲁如海莞尔一笑:“君瑞,想不到若许年来,你倒还有一点没变,依旧固执得叫人恨。”于是,边将手里得鼻烟壶收了回去,边笑道:“你且一旁仔细观望,细细揣摩太子行事作为,便可知先生未曾诓你。” 语毕,那鲁如海也不知是想到了些什么,面色忽而有些凝重了起来,却依旧和蔼地拍拍君瑞的肩膀,说道:“先生本想陪你们一直到姑苏的,只是家中偶发急事,先生须得赶回去,不能再看着你了。好自为之吧,日后遇事当把目光放远一些,切莫意气用事,要以天下为重。”鲁如海语气一顿,复又沉吟片刻,道:“再送你四字箴言:多看,少言。” 说罢,翩然而去,也不曾与君瑞道别,真真是个不羁小节的人物。君瑞料他家里定是真有要紧事体,于是也不出言留他。默默瞧他背影,只见那影儿小得似豆时才回过神来。举步正要回转去,忽然又思及太子方才面色,一时间没了主意。 踌躇半晌,见天色尚早,君瑞便随意寻了个路人,细细打听那永花巷里专做梅子蜜糕的铺子去了。 说起先生弟子的事体,不免就说到那陈允头上。 陈允在胡州柳家有个女弟子,乃是家中幺女,乳名思影,自小聪明清秀,家中父母欢喜,便欲她读书识字,柳父更是执意请陈允作她先生。莫说是胡州了,即便是天下各地也是罕有的事体。 陈允本不欲收这学生,只是当时正逢急着替佟雪离赎身,短缺金花银子,只得勉强收了下来。说好一年只教她几个月的。 谁想那柳小姐腻先生腻得紧,等闲也不肯离了先生。偏偏陈允又爱她聪颖、怜她体弱,于是一年里倒有一半时日在柳宅穷耗。 这日晨间,陈允草草饭罢,听见窗外有人在院子里头走动,便推窗去看,却见竟是冯于在院里踱走,不觉奇怪。因而扬声问他:“冯兄既然来了,怎么也不进来?” 原来柳府上下皆知冯于、汪亭神两人是陈允执友,故而一旦此二人来访,必是不阻拦他的。 冯于脚下一顿,抬眼来看。松坡远远见他迟疑不定,于是越发觉得蹊跷。直待那冯于近前来,方才看见他形容憔悴,仿佛是一夜未曾入眠的样子。 冯于立于门中,见陈允上下左右细细端详自个儿,不觉苦笑:“倒教松坡见笑了。” 陈允取了茶碗置于几上,本想沏茶待客,怎想壶中竟无半点热水。只好恬然一笑,道:“冯兄到底来得不巧。松雪未化,无水待客啊。” 这也是因他陈允天性爱静,独居住柳府偏院,最恨人扰他清静,故而无人左右侍侯。一旦阖上院门,此处更是沉寂孤凉。 冯于干咳一声:“松坡怎如此清闲?莫非还不知道音庐出事了么?” 陈允一惊,笑容已僵在了脸上。 只听冯于道:“前日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出门,路上正逢着几个簪缨子弟斗财打趣儿,那童儿本就相貌端丽,不知怎的就对了那几个的脾胃。雪离公子闻讯前去解围,结果闹到知府衙门里头。不防那日知府大人正摆饭宴请本省‘镇守中官’李公公,那李公公见了雪离公子,竟把人给扣了下来。方才从衙门里得了信儿,说是那李公公把雪离公子给编入了寿阳王生辰纲的礼单里头。昨儿夜里就上路南下了。” “寿阳王……。”陈允此刻只觉眼前一阵发黑,不过片刻,倒已是把心给凉透了的。 天下谁人不晓,那寿阳王乃是个惯会寻欢作乐之人,虽是个龙子龙孙,平日里却终日与那些娈童优伶作耍。莫小瞧他乃是个纨绔子弟,只因为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爱他风流潇洒引为执友,左右无人敢惹他。 “松坡!”冯于拉住他的臂膀,只见他疯了一般,猛地一甩,再看时,已夺门去了。 冯于黯然一叹,却听见有人冷笑一声。回首看时,原来竟是汪亭神。看他眼神轻蔑,冷冷扫视了自己一番,冯于不禁心中一紧。 汪亭神立在院角树下,也不晓得已到了有多久、听了有多少。只听他冷声道:“你倒是松快了。” 此话一出,冯于明白,汪亭神定已是什么都知道的了。 “若不是前几日见你私底下利用雪离公子的侍琴童儿墨痕去寻雪离公子的晦气,又正巧听见你打听寿阳王生辰纲的事体,我竟不知道你是个卑鄙小人。你若不是心虚,怎么就把墨痕给弄死了去?”汪亭神冷冷一笑,“你莫怕,我也是奈何不了你的。今日你把松坡害了,他日自有天道昭彰。” 冯于不禁恼羞成怒:“汪亭神,你这是何意!你早疑心了我,为何却又不告诉他陈允?你若真有凭证,不如去衙门鸣冤,平白在这里血口喷人。” “昨日亲眼见你鸩杀墨痕,可惜你阴险过人,竟没留下半点痕迹。”汪亭神忽然哈哈一笑,“冯于啊冯于,你定是想杀人灭口的了。只可惜你却杀不了我。你主子一心拉拢我这‘湖南第一人’。你同他说,我汪亭神愿意见他了。明日午时,绘江别院相会,汪公我还有一礼奉上。” 第五回:贤先生智送舍命信 见廷寄草说江南案 一时两人僵持不下,互相瞪着对手,谁也不愿先行一步。 忽然听得有人远远叫道:“汪世伯!”那声儿倏忽便至。 汪亭神正要回首,忽然又听见院前“吧嗒”一声。两人回头看时,只见个小丫头正趴在阶前,茫茫然抬了头看着两人。 那丫头年纪约莫十多岁,生得眉目清秀,灵巧动人。家常带着紫貂昭君套,穿着粉锻花袄皮裙,上头绣着几只雪蝶绕花飞舞。 因陈允爱雪,昨夜一场豪雪留下的痕迹至今未扫,本是个俏生生的富家小姐,此时却摔在阶下,全身沾满了雪粉。 汪亭神见她这狼狈样子,不觉“扑哧”一笑,赶忙上前将她扶了起来:“思影怎得如此不小心?” 柳家上下都晓得,柳家掌上明珠柳思影虽是个娇弱身子,却偏生是个假男儿性子。自她四年前拜陈允为师之后,委实也教陈允头痛了一阵儿。只是陈允既头痛她这性子,也欢喜她这特例异行。故而也不曾严加管教她。 正因着这豁达的性子,那柳思影尽管此时满身狼狈却也毫不在意,草草拍了身上雪粉,一下拉住汪亭神的袖子,佯作可怜兮兮模样瞧着他:“思影听下人说汪世伯来了,所以急忙赶来。上回世伯允我一只兔子的,莫不是给忘了吧?” 汪亭神眼中骤然一亮,呵呵笑道:“思影不说,世伯倒真是忘记了呢!” 当下也不再与那冯于说话,小心牵着柳思影出门去了。 及至琴阁前院,那柳小姐笑嘻嘻道:“世伯又诓思影了。” “怎么会呢!”汪亭神蹲下身子,仰头看她,伸手从怀里取了个锦囊来,打开一看,居然一袋小小的金豆子,“这是你烟伯母给的,上回你不是说这些豆子有趣么?” 也不知他是想到了什么,忽然脸色一白,又从中取了颗豆子出来收好,随后道:“思影,世伯这会子倒要你帮忙做件事呢。” “世伯?”柳思影愣愣看着他,不知道这向来和蔼的世伯怎一下子变了颜色。 汪亭神道:“前些时候接到家书,说你千岳世兄已赶来胡州与我会面。算算日子,明日就该到了。只是看来世伯恐怕来不及会他了,你叫他去追你陈先生,务必要他在你先生到杭州府寿阳王府前截住他。叫他们小心冯于此人,行事莫要冲动。” 思影怪道:“分明方才先生还在的,怎么一会子工夫就走了?,世伯既然不想他去,怎么也不拦他呢?” 汪亭神涩然道:“拦不下他的。” 他早知道冯于耍尽手段,乃是要同时除去“南松北雪”。可他也知道冯于是不会让人轻易坏他大计的,倘若他半路拦下陈允,不待他开口,冯于便会使法子立时除掉他。到时,莫说是要向松坡示警了,恐怕他不但白白丢掉性命,松坡也立时就死了,雪离公子更是没了指望。况且松坡即使是知道了佟雪离的事体乃是个圈套,他也一定会心甘情愿钻了进去。 冯于本就是打着借刀杀人的主意,不然也不会千辛万苦布个局子来害人了。 这本该已是桩无法开解的事体的了,亏得冯于尚且不知千岳赶来胡州,因此他想出一计“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故意露出口风,引开冯于的注意,好教千岳去向松坡示警。 勉强一笑,汪亭神道:“世伯先走一步,允了你的兔子,实乃是千岳已养了有一段时日的,明日你同他要就是。” 汪亭神站直了身体,细细看了一番柳思影,面目倒平和了起来:“思影,你做汪家媳妇,实是汪家的福分,可惜……。” 汪家媳妇? 思影不解,正要相问,却见世伯慨然一叹,默然而去。 罢了罢了,全罢了。汪亭神哈哈大笑着,复将自己更深地埋入一地横七竖八的酒坛里。交友不慎、遇人不淑,及至今日这般田地,又怪得了哪个。 鹅白千叶未断绝,酒香满溢碧落湖, 冬暮琵琶昭君怨,手把洞箫看日无。 将腰带里藏着的如意结取了出来,半眯着眼睛细细瞧了许久。仿佛又瞧见了烟儿那倾城一笑。执子之手,与子偕臧。 结发之情恐怕明日就要了断,烟儿你泫然欲泣的容颜早已模糊。斯时是为了你爹,如今你可会为夫君我流一滴眼泪? 每回出门时,烟儿都会递上个如意结,簇新簇新的,尾端还打着烟儿特制的细结。 是盼君如意么? 将手里的如意结一点一点拆了,单留下尾端的细结。醉醺醺取过一旁灯盏,将线细细在灯油里过了,一点一点打上另一种结子,悄悄把金豆子缠了进去,再将之浸透了灯油。 灯下,一串红结,朱红似血。 再说那陆君瑞。待他手中捧着一包热腾腾的梅子蜜糕转回客栈时,只见到一堆横七竖八的酒坛,地上酒渍未干。跑堂小二正在一旁收拾,嘴里叨念着方才在此狂放失态的老秀才。 去年圆月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圆月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故人面,泪湿青衫袖。 血色罗裙、珍珠篦,佳人手挥五弦,清音若水。余音缭绕中,酒香四溢,倒令这小小得客栈里退走了雪化时的严寒。 君瑞不觉昏昏然了起来,正觉“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微醺暖意,偶一仰首,竟见太子正坐在楼上雅座里,隔着栏杆瞧着自己,目光冷冽,直教人头皮发紧。 君瑞心尖顿时惊跳了起来,上前一步,正要开口,忽觉脚下似是踩到了东西,因而忍不住低头一看。 原来竟是串红结,不期然地于灯下放出诡异的艳光来,红得倒像是几颗璎珞珠子。 “是何物件?”心醉神迷中,猛听得有人言语,不觉浑身一颤,如大梦初醒般忙不迭抬头去看,见是小二因好奇探首来问,方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已将那串红结给拾了起来。 于是急急忙忙握着那串红结登级而上,屈膝跪在太子桌前,浑身微微战栗,不敢出声。 雪化之日,本是一年中最冷的天候。等闲无事的富贵人家往往全缩在家中怀炉取暖。这日子会出门的,若非行商便就是那些无聊文客。因而这客栈里头,连同掌柜跑堂,寻常百姓不过十多个。这些人生就平常,极少见过大户人家的排场。今日见个样貌可喜、浑身贵气的小少爷竟一声不吭地跪在地下,只为个衣着寻常的少年吓得肩头微颤,都禁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刹那间,若大一个客栈,竟再无半点声响。 太子懒散地看了他一眼,手指轻轻扣着银箸,点了最末一盘丹凤朝阳。随侍出宫的尚膳太监连忙取了一勺摆进小碗奉上。 半晌,朱佑樘方开口问道:“你手里拿的何物?” 君瑞一惊,忙低头道:“乃是永花巷的梅子蜜糕。还热着呢,主子可要进些?” “亏你还有些孝心。”朱佑樘倒似已把日间君瑞出言顶撞一事给忘了一般,竟轻轻一笑:“免了免了,你起来说话吧。” 君瑞素知他的性情,故不敢掉以轻心,颤颤巍巍抄手退在一旁,默不作声。 朱佑樘道:“怎么如此拘谨?你且说方才你拾了什么上来便是了。” 闻太子垂询,君瑞此时才想起自己手中原来还有这么个物件,于是不由自主地攥紧了那红结儿。他原只是在书中见过此物,今日确确实实拿在手中,才知道此物看来果然骇人。 并非是它青面獠牙,实是其色泽火红油亮,宛如心尖滴血,骇人至极。 “不想今日竟有缘见它。”端详着那红润艳光,君瑞一时间如坠迷雾,早把身在何处给忘了精光,只低声道,“当真是个不祥之物,老人家名之曰‘冤孽串’。书上说,这结子若不得解,人纵是死了,魂魄也不得升天转世。实在是死人自己同自己过不去的意思。” 话毕,忽然一愣,摸着最下头的细结,君瑞倒迟疑了起来。沉默片刻,脑中有灵光闪过,他不觉目光一黯,顿时面上染了些许伤感。 君瑞本就生得粉雕玉琢,眉目清晰,况且他自进宫以来,极少流露心思所想,故而平日里也只觉乃是孩子的讨喜。今日灯下,火光朦胧,忽然见他面露伤感,一时间竟觉哀婉动人,妩媚至极。朱佑樘本是一肚子别扭,正欲沉声发作了他,此时却见他如此模样,不觉心头邪火一窒。 那朱佑樘自七岁受封为太子以来,因惧怕万贵妃迫害步步为营,刻刻小心,纵使是留在皇祖母身边也不感松懈一分一毫,时时计较,分分算计。长此以往,早生成个宠辱不惊的性子。此时忽然发觉满腔火辣竟有逆流之势,不由大是惊骇。 君瑞自然无暇顾及朱佑樘此时心中所想所感,朱佑樘满心慌乱间只听他喃喃道:“只怕这人不是要人解它呢。”此言一出,朱佑樘竟也是一愣。 两人正自默然,偏巧又有个办事的上来回话,说是明日走水路的船已定了下来。 朱佑樘听人回话,这才醒过神来,微微点头:“知道了。”说着又思及方才情形,仍是大惑不解。因此上不觉转头去看君瑞,可惜这会子他也已回转神来,正小心看着自个儿,眼角眉梢自然早没了先前的哀婉、妩媚之色。 再想发作,才发现不知何时,心头邪火已消,人反倒心平气和了起来。 君瑞见他许久不曾说话,心中渐定,知道依他的脾性,准是火气已泻。 平日在宫里,太子虽然脾性不佳,为人阴霾,只对他陆栎却有些偏宠。因而君瑞虽是乖巧机灵、行事小心,偏生心性不定。只消心绪不宁,便有了几分恃宠而骄的味道,随后再教太子脸色一沉,又知道不对。如此三岁,枉费他陆君瑞如何乖巧聪慧,竟然是个学不乖的。 日间出言顶撞主子,说到根上,诚然正是因此而生的事端。只是这类事体实在罕有,因此今日偶逢,倒令朱佑樘为之侧目。 心中一定,依着君瑞的性子便不爱再去多想,仔细将那“冤孽串”系于腰带之上。正自左右端详,忽然听见朱佑樘怪道:“你把这不吉利的物件挂在身上做甚?” 君瑞因而微微一震:“总得待有缘人认了它去,才好与它主子交代。” 及至次日,太子朱佑樘五更时分便早早起身梳洗。待弄得停当,正要传膳,却觉左右有些异样。略一思索,方悟原来乃是君瑞尚不曾过来的缘故,于是转头看向一旁尚膳太监余嘉。 这太监原本只管服侍膳食,因他自小就跟着朱佑樘,多少也算是个心腹,如今随了太子出来宫闱,朱佑樘饮食起居倒件件离不了他。 这厮也是个乖巧的角儿,最会察言观色。现下见太子转头瞧着自个儿,便已晓得太子的意思。会意一躬身,悄悄退了出去。 转至人字房,轻轻唤了几声,正要推门进去,忽然听得房中“哎呦”一声。慌忙推门一看,原来是君瑞睡梦之中受惊,卷着被褥竟从床榻之上跌了下来。 余嘉年纪也不大,又素来与君瑞交好,今日见他狼狈,不觉轻笑出声。于是君瑞更觉狼狈,不禁狠狠瞪他一眼,嗔道:“你这厮,专拣人笑话瞧,哪像个宫里出来的,没的失了身份。” 余嘉平日是与他玩笑惯了的,自然也不恼,只拍手轻笑:“陆大人好啊,睡过头了也不知道,主子谴奴才过来看看,怎知竟招了嫌了。” “好奴才,竟生得这般伶俐齿尖!早晚一日说得死人活转了来,也不新鲜。”君瑞啐了他一口,急忙松了身上被褥,草草穿戴起来,“主子几时起来的?” 余嘉替他系上腰带,左右端详,又抬手把带上那“冤孽串”整了整,回道:“五更就起了,这会子正要传膳呢。” 君瑞暗叫不好。那余嘉抬眼看他一脸恼恨,不禁“扑哧”一笑:“现下知道要紧了?不妨事儿的,今日主子心情正好。平日就宠你,有什么大不了的。” 君瑞却不作如是想,匆忙梳洗毕便赶了去。 急忙忙进了去,正瞧见太子传膳。朱佑樘见君瑞匆忙间面色微红,不觉又思及昨日情形,心头于是一动。也不知道是怎么了,就瞧他立在一旁不顶顺眼,生生把他进膳的胃口也给失了。 勉强正色,忍不住干咳一声:“出门在外,也别拘谨了。一同用膳也就是了。” 话到此,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原就是个六品侍读,横竖也是个官儿,自然与他们不同。” 听得太子此言,余嘉不禁暗笑。平素只说主子不简单,其实也不过十五呢,虽然是个帝王心思,却少不得孩子气。怎么就忘了,宫里头太监就是正四品的官儿,再小的监丞也有五品,左右大过他个六品翰林侍读吧。只是内外官不同罢了。 君瑞闻言也是一愣,正自诧异,忽然听见侍从进来禀话,说是廷寄到了。 及至送廷寄之人进来,这才知道窦元宗委实不放心旁人,乃是派了朋少安的差使。 于是君瑞偷眼去看太子,见他也是一愣,只消片刻,便微微笑了起来:“老窦也是个使万年船的,竟打发我这奶哥哥办差。” 窦元宗此时已任了詹士府右春坊庶子兼司经局太子洗马,是个正五品的官儿。原来廷寄本是送至送官船上太子手里便可了结了的,只为太子硬要白龙鱼服混入民间,这事体就复杂了起来。他为保太子安全,不敢泄露太子早已不在船上,只是这廷寄又不是等闲东西。万不得已,只得叫朋少安亲自送了过来。 朱佑樘打发了左右,单留下君瑞和朋少安,这才懒懒打开折子草草一看。只片刻,便冷冷一笑,“啪”地一声,把折子甩在案上。 君瑞与朋少安不禁互相递了个眼色。 朱佑樘只觉心浮气燥,起了来,在房里踱步。来来回回,也不知道走了几步,忽然问道:“阿奴,长卿说了些什么?” “窦大人派人先探明了相干事体。临到奴才来时,叫小的细细说于主子知道。”朋少安老老实实道,“这会子寿阳王称病,乃是个幌子。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目前巡抚辽东,虽说管不到江南的事儿,大人猜想,寿阳王称病有六成是出自他的授意。再有礼部周洪谟上折子,请旨道为使寿阳王安心养病,暂免江南众官员前往贺寿。皇上未准。” 朱佑樘冷笑道:“寿阳是想避祸。周洪谟这老东西,不过一个八股工匠,惯会人云亦云。敢上这种折子,必是马文升的嘱咐。案子发得蹊跷突兀,父皇这回已派了本宫贺寿,来不及招回了。哪能让寿阳如此躲了皇差,这是扫面子的事儿。看来,内情怕没这么简单。阿奴,你说下去,长卿还说了什么?” “窦大人说,这事体恐怕还牵涉了不少官员,事体先前虽由杭严道按察史卫勒查办,却因为他官阶小些,被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压住动弹不得。且又有消息说,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恐怕也绕在这案子里头。” 朋少安搜肠刮肚思索了片刻,才又想起一语:“对了,大人还要主子尤为小心目前正奉旨赶往杭州府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 朱佑樘愈听面色愈寒,听至此处,竟哈哈一笑:“好好好,‘三司’居然全搅在里头。再加上个御史言官儿,这干主持一省事物的民政、军政、司法的官儿真统统出息了。” 因不知道廷寄上究竟说了些什么,君瑞一旁听了半天,竟横竖未听懂半分。一直听两人一问一答说到了漕运头上,更是迷惑不解。 朱佑樘本是心中狂怒,见君瑞一脸不解,反倒定了几分:“君瑞,这廷寄可是父皇亲笔。这回出来,咱们可热闹了。此番南下,本宫要会同审案呢。阿奴,你把事体同君瑞说清楚,也教他知道咱们是摊上了什么妙事儿!” 听了朋少安一番话,君瑞这才知道,原来杭州府秋粮走水,查了数月,到了新春,不知怎么竟查出谋反案来。上头震怒,令太子监查此案。 “这么个烫手山芋,必是万家妖孽子设计扔到本宫手里的。”朱佑樘咬牙道,思索片刻,“用过膳,咱们就走,须赶在本宫的官船到杭州府之前,先去探些内幕。” 因而转头道:“阿奴,你用了饭就回船上去。同长卿说,让他慢些行程,在杭州府五十里外停船,本宫自会与他会面,不许走了本宫的消息。那船里上下,没个靠得住的。再有朝中消息,就叫你来传话。” 当下草草传膳,待各自用过,便分道扬镳。 第六回:割锦袖一刀断情谊 稍试探巧手摸底细 君瑞随着太子,一路到了码头,却见河道之内居然只一条船,虽然不大,却也是个富家气派。 船上艄公早立在船头候着,见了莽汉子,连忙于船舷搭上踏板,哈腰道:“爷儿们怎这会子才到?北直隶宗人府已派人来催了多回,只咱们这条船了。” 朱佑樘眉尖微微一动,抬眼看向那侍卫。莽汉子垂首低声回道:“殿下乃是代天巡抚,官船快到了,因此肃清河道为迎圣驾。” 朱佑樘颔首,于是由余嘉搀着上了船。艄公见人都上了船,便要动手抽回踏板,却冷不妨叫人一脚压住。 君瑞正要送太子进舱,也好跟着进去侍侯,见状不免止了步子。回头却见是个左右不过十余岁的富家小姐,着一身粉锻衣裳,虽是个霸道模样,竟凭地可人。不消说,这便是那柳家的思影小姐。 只是此时她身后还跟着数人。 其中一个似乎是个小秀才,在君瑞看来约莫与窦元宗同岁的样子,他模样生得倒也不差,只平庸了些,教人记不住细处。另外几人,看衣着像是几个仆从,中间一个童儿又背着个包袱。 那秀才见柳思影骄蛮样子,似是有些尴尬,勉强干笑看着船上众人。将思影拽后了几步,躬身作揖道:“在下汪千岳,因有要紧事体前往杭州府,今日官府封了河道,现下只阁下这船能走,于是冒昧阻拦,望请恕罪。还请诸位能行个方便,载在下一程,自当铭感五内。” “世兄同他们罗嗦什么,不如再留些日子陪思影玩耍,待河道通了再去杭州也一样。”那柳思影本就骄蛮,虽然有陈允管教六岁,却仍是脱不了本性。若不是因为汪亭神爱她爽直,决计不会要自己次子不远千里前来柳府提亲。只可惜待这汪千岳赶到竟已来不及上路好完成父命,因而还未曾提得亲事。 见汪千岳似乎不为所动,便发了脾气,直缠着他,死命抱紧。她自小就是闺阁教养,虽是个男儿性子,却极少见过真男儿。就是与自个儿兄长,因他年纪已过弱冠,见到自己就爱说教也不亲近。直至见了这汪千岳,此人又处处顺着自己心意,自然就生了异性亲近的本能,倒也非关情爱,实是待他与兄长一般的心思。 汪千岳虽然年纪未及弱冠,却也是个有主见的。平日在家熟读四书五经,去岁父亲携他前来与柳家老翁贺寿,见了柳思影几面,也欢喜她骄蛮却不过火的性子,及至此时,见她撅着嘴赖着自己撒娇,也越发觉得讨喜,只是父命难违,于是只好忍痛将她推开,叫下人好生好语劝着。随后便转头去看君瑞。 朱佑樘本想身边有君瑞把这些没相干的给随意打发走,自然不必他纡尊降贵。眼角微瞥却见如此情状,倒不禁住了步子,右手依旧轻轻搁在从人臂上,回首漫不经心地看着君瑞作何举动。 君瑞这里正看得有趣,他自三年前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如此爽直又毫无心机的女娃儿,因而此时觉得她可爱万分,心里暗暗欢喜。正抿嘴微笑,偏生又见柳思影一双巧目瞪了过来,于是冷不防闹得双颊竟染了几分微红。到底是个十多岁的少年,一旦对个女娃儿心生欢喜,便不觉羞涩。正自情动,忽然听得身边一声冷哼。 抬眼看去,却见太子一双乌黑厉眼正看着自个儿。于是一惊,赶忙低下头去。 汪千岳自然也听见了这一声冷哼,见君瑞立时退后一旁,便晓得这船上人虽众甚,实则只一个主子。只是见君瑞一身贵气出众,竟也如此作低伏小,不禁心下大是惊讶。 因此忍不住去看朱佑樘,见他不过是随意作寻常打扮,却自有贵气外溢。若单只一身贵气倒也罢了,偏偏又生得一双乌黑厉眼,竟是簪缨子弟也不曾有的威严气魄。 正自诧异,忽然听见这人出人意料地对自己慵懒一笑,自一旁从人臂上稍稍抬起手来,微微招手道:“无妨,咱们也是去的杭州府。古人云:‘出门在外靠朋友’。汪公子只管上来就是了。” 诏令是在夜间到的杭州府。 卫勒自正门战战兢兢接了钦差——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忙着要沐浴熏香跪接圣旨,冷不妨教季晨一把攥住膀子。 卫勒奉命追查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前些时候他追踪作案之人到了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的府邸,不想却被王越生生拦了下来,几番交涉无果,只好忿忿而退。为此,他便与王越交了恶。谁知不能尽早结案也就罢了,竟又弄出了谋反案来。他本是想待清查过后再上奏朝廷,没料想,却反被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参了一本,说他袒护反贼、办事不力。 进退维谷,结果闹得他心里惶恐不安。诏令到前,他已为此病了有多日,如今勉强起来接旨,本已是病弱的身子,现下更是憋得死白死白。 季姓,表字晨者,小字清录。弱冠之年得“赐同进士出身”,考选之后,被送进翰林院做了“翰林院庶吉士”,三年之后“散馆”。如此一路出来,及至今日做了监察御史,年纪不过二十五六岁,倒也算得官场得意。 他与卫勒长子卫敏乃是桃园结拜的意气弟兄,卫敏多次想把自家妹子许给他做正妻,奈何季晨无意,几番作媒不果,不得已才作了罢。此时他看着义弟老父满头花白头发,也不禁恻然。只是此番乃是公事,也不好过于流露关心之意。于是扶了卫勒微笑道:“卫大人,京里诏令下得急。咱们就免了那些繁文缛节,赶紧宣诏吧。” 卫勒神志此时已恍惚勒起来,跪在正堂内,依稀听得季晨嗓音低沉,口中读道: 据李裕、孟和等奏称,日前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另有隐情。杭严道按察史卫勒办事不力,罚俸半年。着其原职留用,戴罪立功。皇太子朱佑樘接诏后,速往杭州府,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监察此案,具折上奏,原差照办。 钦此! “钦此”两字一出,卫勒竟如虚脱了一般,当时就晕了过去。左右连忙扶了起来,七手八脚安顿在堂里,硬灌了碗参汤下去,这才悠悠醒转。 季晨见他缓过神来,还是不放心,又教人往他舌下垫了几片人参才罢手。这里闹腾许久,已连卫家家眷也惊动了,因季晨实在不是外人,于是出来探事儿。季晨左右招呼了,却仍不见卫敏出来,于是转头问衙门里头的仆役:“你们家大少爷呢?” 那人知道这位钦差大人乃是卫敏的结拜兄弟,因而偷眼看了一旁众人,将季晨带过一边,咬耳道:“敏少爷昨日去了寿阳王府,现下还未曾回来呢!” 季晨一惊,怪道:“两年不见,他几时结交的寿阳王?” 那下人老老实实道:“季少爷不知道。那年老爷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举家南下。到任第二日,老爷携了敏少爷前去拜望王爷。这不,一来二去的敏少爷就和王爷成了知交了。” 正说着,只听门前一人大笑:“哟,这么闹腾腾的。教人险些认不得门呢。” 寻声看去,才见是个衣着锦绣,面貌奇秀的男子。这男子此时正斜靠门扉,面露讥讽之色。眼神漠然,飘了一周。冷不丁儿看见季晨站在角落愣愣瞧着自个儿,面色忽然一白。 “阿敏?” 见季晨满脸诧异,他白着脸,勉强一笑。随即又吊儿郎当晃了过来,看了季晨身上的补子服,道:“季大人也来瞧热闹?这屋子里头,每日家偷狗戏鸡卖儿子,假凤虚凰的一台大戏。”说完,哈哈大笑了起来。 卫家大夫人狠地过来,“啪”地一个巴掌:“小孽畜,你爹正病着呢,你又哪里来的胡话!”卫敏一愣,捂着脸,转头呆呆看了季晨一会儿,见他满脸异色,于是又笑:“人皆有父母。” 说完,哈哈笑着,穿过厅堂,回后院去了。 季晨遇着这番变数,人早懵了。此时见卫敏神色举止皆异常,方回转神来,急忙跟了过去,拦他在后院里。 “阿敏,你这是怎么了?”季晨问他。方才厅堂之上草草一眼,只见他华服美冠,近得前来,才嗅得他竟是满身香馥,清新动人。因而更是大惑不解。 那卫敏止了步子,听见季晨问他,也不言语,立在当处,仔细端详了他一番。季晨正觉浑身怪异,谁知竟不防教卫敏给抱了个满怀。 光天化日之下,季晨竟有冰水淋身之感,僵直了身子,却是连声儿都发不出来。眼正发直,见埋首在他肩窝的卫敏突然抬起头来面无表情看着自个儿,那情形真是恐怖万分。 “你怕了。”转了一脸讥讽,卫敏笑笑地看着他,“呵呵,我知道,你怕我。” 说罢,用力一推,狠狠撕了半扇袖子下来摔在季晨面前,冷语道:“你我今日割袍断义,日后别再来寻我了。”于是拂袖而去。 季晨被他此举弄得莫名其妙,虽不知其中缘故,却可依稀猜到定与那寿阳王脱不了干系。 想到这寿阳王,他就头痛。 此人贵为王爷,封地富庶。锦衣玉食之下,行径风流。若说他是风流潇洒,照他看来,不过是纨绔恶习。偏偏这王爷又是个才高八斗的人物,年纪轻轻,结交了一群江南名士,与之吟诗作对,煮酒论茶,古物赏玩更是个中高手,却不见他于国于民有何建树。也因他并无仗势欺人,草菅人命的劣习,故而得了个名号“雅王爷”。 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 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的烛光时而透过轿帘舞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辞了按察史卫勒出来,季晨心中甚是烦乱。此时外头天色昏暗,官轿已启程返回驿馆。 轿外寒风正紧,呼啸而过,卷得轿帘不时舞动,外头仆从手里打着灯笼,柔和的烛光时而透过轿帘舞动的缝隙照进官轿。 安坐于官轿之内,他一路胡思乱想,不知不觉竟已回了驿馆。 下得轿来,早有个小驿丞迎了出来:“季大人可回来了,方才有人来报信儿,说是‘明日三更,城外水月寺相会。’” “竟没留下名姓?会是何人呢?”季晨不觉疑惑,边进了厢房,边草草打发了驿丞去。他心中有数,无论是谁要见他,如此隐秘小心多半事关机密。 船,本就比不得太子原先坐的官船,如今船身上头又挤了汪千岳同他的贴身童儿,越发教人觉着狭小许多。 汪千岳自上得船来,及至艄公解下绳缆启程,坐于舱内,一舱沉寂,偏不见人轻易搭理自己。 先前作低伏小的小少爷这会子正小心陪在少年身边,大气不敢出的。少年细细端详了他一番,面色渐渐和缓了下来,道:“君瑞,这里有余嘉侍侯,你且下去吧。” 君瑞抬眼看了看一旁坐着的汪千岳,欲言又止。见太子不耐地摆摆手,于是无可奈何退了出去。 言出则令行。汪千岳几时见过如此严谨的规矩,正好奇着,又有个脸面光滑、身带女气的仆役不知打哪儿弄了盆热水来,取了一方锦缎沾水,对少年陪笑道:“瞧这天儿寒得。主子擦个脸,也缓缓神儿。先前急着赶路,主子也不曾好生歇息。一会子工夫,后头炉上煨的参汤便得。” 说话间,早手脚利索地细细拧干了缎子。见少年微微颔首,才仔细侍侯他擦脸。 汪千岳见那少年似对这等尽心服侍早司空见惯了一般,只微微仰面,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道:“余嘉,赏参汤,上碧螺春。” 虽只寥寥数语,那仆役却是十分的乖巧。打发了一旁莽汉子,于是回道:“主子放宽心,赵醒办事还是稳妥的。小爷身子底儿薄,回头服了参汤下去好生歇着,过了晌午一准精神了。” 那少年于是不再说话。 不消片刻,先前那莽汉子已回转了来,手上捧着的漆盘里正摆着只海水江牙青瓷茶碗,恭恭敬敬奉至汪千岳面前。 汪千岳此时已知这汉子叫赵醒,及至他将茶碗粗手粗脚摆至自己面前,方才发现他那双粗手上筋肉贲起,明明白白一个功力深厚的练家子。 这会子汪千岳更觉诧异,想不到面前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年竟有这等本事,教这么个武林高手心甘情愿认作主子。 待侍弄停当,那仆役又赶忙端了水盆恭身退了出去。再进来时,手里正捧着个沉红色雕花漆盘,里头搁着个青花汤盅,边上一只青花瓷碗里摆着个小巧玲珑的同色瓷羹。 少年伸手接了参汤来,只进了一口,便把碗搁在桌上,反是细细端详了汪千岳许久。思索了片刻,这才微微一笑:“免贵姓余,表字木樘。先前退下的乃是舍弟木乐。舍弟素来体弱,家里头怕有闪失,便给他取个小字“君瑞”,失礼之处还望公子莫要见怪。” 一番话,娓娓道来,既合情理,也温存至极。活脱脱一个身家显赫的温逊公子。千岳思及方才所见所闻,不免感叹,忽然脑中灵机一动:“余……莫非两位竟是户部尚书余子俊,余大人家的公子么?” 那少年忽然一愣,随后却又轻笑了起来:“汪公子好眼力。” 汪千岳及至此时方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下人服侍这木樘公子竟如此规矩严谨,原来他真是官宦子弟。 心中疑团一解,顿觉轻松许多。况且这汪千岳素来受其父影响,惯会结交朋友,如今见这余木樘举止妗贵、风流潇洒又自有隐约威仪,不禁心生好感,于是便起了结交之心。 只见那木樘公子懒懒靠着舱边敞开的雕花窗棂,若有所思地看着自己,开口道:“在下尚有一惑不解,又恐问得孟浪,得罪了公子。” 汪千岳爽快道:“无妨,公子随意便是。” 朱佑樘微微眯缝了双眼,沉声问道:“公子既然心急赶路。难道不知道么?即便是未曾封河,舟船也不如驿马走得快捷。” 汪千岳并未听出他语中冰冷之意,反不禁思及父亲的嘱咐,于是一叹:“在下何尝不知道。自此去往杭州府,驭马不过二十日。只是此地虽已出了北直隶,却属陪都南直隶境内,实是不便由陆路出行。” 陪都?……。朱佑樘不动声色,心下略一思索,猜想这汪千岳乃是有躲避之人,而他所躲避之人,只怕同京师脱不了干系,或者说,他所躲避的根本就是官府中人。 “这等烦人事体,且不去提它,免得平白坏了公子兴致。”太子正暗自度忖,却听汪千岳笑道:“如今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正闹得不可开交。寻常官员避之尚惟恐不及,不知道木樘公子为何竟赶在这时候去往杭州府呢?” 他这话其实也是存心试探。虽不是官场中人,因他父亲与官府多有结交,却也知道几分官场的规矩。现下见户部尚书余子俊家的公子竟赶往杭州府,不免就猜想这江南一案怕不是已牵连到上头。因恐牵连自家,于是出于谨慎,决意探探这官场的事体。 他哪里知道面前的公子哥儿,非但不是官府家眷,又是深宫里头出来的厉害角色。只那点心思,如何避得过太子法眼。 朱佑樘见他语气小心,步步为营,脸上偏又勉强装作好奇无意之态,心中不觉冷笑一声。 反面色如常,温和笑道:“还不是因着家父的缘故。” 见汪千岳面色微微一变,于是笑道:“舍弟君瑞自小便是个药罐子,父亲难免就溺爱过了,平日等闲不许他出门。前阵子也不知道是哪个作死的奴才碎嘴,教这小冤家吵着要去看太子代天为寿阳王贺寿的热闹。平日他是最怕我这兄长的,只这回连我冷脸,他都不卖面子。府里左右拧不过他,因而家父只好教我携他来了。” “也是没有法子的事儿。”语罢,微微一叹,笑看千岳道:“兄台家中,可有这等烦人的小冤家?” 见他面露苦相,汪千岳已把他的话信了八九分,不免释怀笑道:“怎么不是!只怕舍弟更烦人呢。我汪家虽不是什么皇亲国戚、豪门朱户,在武昌却也是个世代书香之门。偏生家中人丁单薄,父母膝下只我和弟弟两个。弟弟又小我十余岁,因而合府上下皆宠他,竟生出了个混世魔王的性子。” 朱佑樘听他毫无防备自呈家世,又观他言行举止,神色态度,知道此人实是个诚信君子。忽然又觉他所说事体甚是熟悉,转念一想,心头蓦然一惊。 倏地直起身子,正色而坐,朱佑樘细细打量了汪千岳一番,出言问道:“听汪公子言语,令尊难道是素有‘湖南第一人’美誉的汪亭神,汪先生么?” 汪亭神乃是一介名士,有人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只是能如此迅速仅凭寥寥数语便反应过来的人却不多。汪千岳不禁为之侧目:“正是,莫非公子见过家父?” “是啊,不过一面之缘。令尊风采,未敢或忘。”及至此时,朱佑樘倒安下心来,若有若无地微微一笑,复又懒散了下去,“我与君瑞皆有心,若能得令尊教诲,实是三生有幸。只是怕令尊看不上咱们这些天资不济的,没得折了令尊名头。 第七回:千里鸿信玉碎胡州 水月厢房深夜点拨 这汪千岳平日极是仰慕其父。故而他待人接物、为人处世,无不模仿父亲。虽人称其父为“湖南第一人”,却从没听人赞得如此坦率,又显得如此仰慕,当下不禁暗自得意,倒与这朱佑樘推心置腹了起来:“家父是最欢喜好学之人的,莫说是如公子这般聪颖儒雅的了,就是等闲秀才,也能轻易同家父谈到一处去。” “既是如此,在下倒要以文会友,只望令尊莫要厌弃。”朱佑樘眼帘微垂,掩去其中万般心思,道,“只是胡州一别,也不知要何时相见了。” 话到此处,悠然一叹,顿时显出无限惆怅来:“看汪公子此番行色匆匆,不知可曾见过令尊?” 那汪千岳不禁面色一黯:“家父教人转告我,叫我前往杭州府,务必在寿阳王府前截住陈允先生。来去匆匆,倒没见父亲一面。” “陈允先生么?”朱佑樘细听至此,已知道其中自有蹊跷,道,“在下与陈先生甚是相得,令尊的意思……莫非陈先生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汪千岳不由自主摇头道:“实不相瞒,在下也不知家父的意思。家父只说,叫陈先生小心冯于此人。” 朱佑樘稍使手段便把事体细细探了个究竟,做得虽然轻松,此时却愁绪满心,在他看来,陈允这事儿虽琐碎,不知怎么,总教他觉得扑朔迷离。为何那日见汪亭神烂醉客栈?却是怎么都猜不透了的。 当下,强自按下心头乱麻,出声唤道:“余嘉,君瑞呢?” 君瑞那里方才睡下。余嘉守在外头,正听见太子唤他,于是进了来,小声儿回了话,转身正要去叫。朱佑樘眉头微微一皱,忽然道:“别搅了他好梦。你悄悄去了,把他上回拾来的什么劳什子绳串,给取了来。” 余嘉也是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却是欲言又止,终究是安安静静办差去了。只片刻,便双手捧了东西复命来。 朱佑樘自他手上拣过绳串,随手置于桌上。正要开口,猛抬头间,竟见那好好先生一般的汪千岳脸色惨白,双眼直愣愣瞪着桌上的“冤孽串”,似是活生生见了鬼的模样。 静默片刻,只听得汪千岳声音嘶哑,干巴巴道:“不知道公子可否能将此物交在下细看?” 将绳串递了过去,眼见得汪千岳脸色由白转青,最后灰败。朱佑樘佯作震惊道:“汪公子这是怎么了?” 好半晌,那汪千岳才回转神儿来,嘴唇微颤,却勉强周全礼数:“不知道此物公子是从何处得来的?” 朱佑樘见他面无人色,不由也动了几分恻隐之心,顿时柔声道:“那日见令尊酒醉结了此物出来,却不想竟丢在客栈里头,也不带走。舍弟顽皮,觉得此物玲珑讨喜,便拾了来。如今正遇上公子,此物就归还了原主吧。” 那汪千岳失魂落魄,竟不及搭理他,只是紧紧攥了这“冤孽串”,喃喃道:“这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朱佑樘起身上前来,轻按住他的肩头,问道:“汪公子可是有什么不便么?” 见汪千岳满眼茫然,抬头看着自个儿。正觉不耐,汪千岳忽然哽咽了起来。朱佑樘自小便知道“男儿有泪不轻弹”的道理,故而自他年满十二岁以后,除了君瑞外,从未见人抹眼泪儿,况且宫里那地方,即便是有人哭,多半也是假的。此时听他强自压抑苦痛,声声哽咽,不觉就有了几分凄楚郁胸。正自感慨,只听他低声答道:“若没料错。家父已亡,只是家父家母素日恩爱,如今家父去得不明不白,叫我如何去同母亲说呢?” 原来这汪千岳此刻已认了那冤孽串尾端的如意结出来,这种结法乃是其母独创的手法,旁人学它不来。其父拆了原结的时候,留了尾端的如意结下来,故而他是一眼就认得的。偏偏他父母又是鹣鲽情深,其父出门必定带了其母所结的结子,轻易不肯离身的。如今竟在一个不相干的少年处得了此物来,又见父亲在上头结了个冤孽串,怎不是五味杂呈,心中知道不好! 季晨立在水月寺厢房之内,面上不觉苦笑。 昨儿个他拜会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虽说是例行公事想将案情稍事探究一番,却明明白白听出,这位王大人非但不想助他办差,恐怕还对他的到来十分不悦。更别说是下属督粮道伍路莹了。 伍路莹乃是浙江承宣布政司参议,是个从四品的官儿,兼着督粮道一职。案子本就是因他失职所至,若说要办他,本也是理所因当的,只不知怎么竟教他开脱了去,依旧好端端地办他的差使。季晨也在官场摸爬了多年,此番却偏看不出端倪来,只依稀晓得,伍路莹之所以能置身事外,必是有过硬的靠山。单这一条,就值得他对此人多加小心。 偏这伍路莹真真一个怪人。方才见他,便笑嘻嘻上前来,预先打了个千儿,又将季晨热络地拉至一旁吁吁叨叨攀谈起来。季晨大小是个监察御史,负责监察一道官员吏政,又能直达中听,可说是握有官员升降大权,官阶却只是个七品。虽说到了地方上无人不应承几分,如此殷勤的却从未见过。当下把他弄得一愣,忍不住抬头去看堂上正坐着的布政使王越。那王越却好似对伍路莹这等目中无人的表现无动于衷,反冷眼看着,只顾叫下头上茶待客。 他同这伍路莹东拉西扯地,好不容易说到了秋粮走水案上头,就又叫伍路莹给叉开了话头。结果如此一来,他在王越府上干耗了半日,却是丝毫没探听出什么门道来。 想到此处,顿觉心中闷气。于是踱至窗前,正推窗观月,但听得外头更鼓三更,忽觉有风来,抬首而视,只见月落星沉,一片漆黑之中,萧索寒意侵入心脾。 如今雪已化尽,正是春归之时,只是三更火尽,无限忧思。季晨正自感叹,猛然一惊,险些把心给吊到嗓子眼儿来。伸手不见五指里,一点幽亮点于院中,却由远及近,缓缓而来。 莫非竟是遇上了鬼祟之物?急忙退至榻前,门已“吱呀”一声,开了。 腿脚虚软,险些跌坐下来,季晨不禁面色惨白、额际生汗,急急喘气中忽然听得有人“咯咯”一笑,再抬头,这才想起,原来今日此刻,他乃是受邀而来。 来人乃是而立年纪,素衣便服,满头青丝唯簪一支嵌银木藤簪。看他笑意盈盈,雍容华贵,气度轩昂。季晨一惊,只那人发上簪子看来颇是熟悉,于是又就着房里微弱烛火细细辨认。正自称奇,忽然忆及昔日曾在宫中见一贡物,方恍然大悟。 此簪虽不起眼儿,却是万金之宝。 就说那紫金藤,此物虽是木质,却坚硬异常,难以雕琢,又为其属罕有之物,有“寸藤寸金”之说。更别上头盘踞着的银龙了,精雕细琢,须长鳞齐,神态自然,且最稀罕的是,造匠竟知道这紫金藤不容他物,唯有银质才可相配。 龙盘紫藤簪,季晨以为此生自己只有幸得睹一回,想不到在这荒僻小寺中竟又见其光彩。而当年此物入宫时,正逢寿阳王进京面圣,皇上又得麒麟子,大喜之下,便将这簪子赏了花名天下的寿阳王朱宸府。 季晨此时已知面前所立何人。又见后头从人解了那人肩上裘袍,悄悄阖门而退,于是立时跪了下来,嗑在地下口中道:“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请王爷安。” “季大人怎么如此见外?” 朱宸府随手把手里头握着的夜明珠搁在桌上,笑盈盈道:“令尊当年官拜鸿胪寺卿,说起来与本王也是旧识。也知道君少有才名,几番欲见君一面,都只为杂冗所阻。如今见君人品,倒懊悔不曾早认识了。” 说话间,早有几个小沙弥进来,奉上茶水果品,满满摆了一桌。 寿阳王微微笑着,冲季晨招手道:“季大人且起身坐下。你我同朝,说到根儿上,都是皇上的臣子,莫要生分了。这些果品乃是杭州府特产,小王吩咐下的,季大人也尝尝鲜。” 见季晨虽已起了身,却仍恭恭敬敬立在一旁,于是道:“季大人如此,莫非是不屑与小王一处么?” “季某惶恐。”听他这话说得和缓,却只惊得季晨一身冷汗,猛地跪了下去,伏在地下道:“王爷明鉴,季某断没有这个意思。” 寿阳因此哈哈一笑:“季大人请起。明人眼前不说暗话,小王此番私见大人,实乃是为公事而来,至于是为何公事,季大人自然清楚。” 季晨此时却不敢起,垂首道:“季某此次只为传圣旨办皇差而来,王爷既然是要谈公事,为何不待明日上公堂议处?” “季晨呐季晨,你年纪轻轻,官场倒也没白白滚爬。”寿阳手里扣着碗沿,笑道,“你既是来了这水月寺,何必再同小王打哈哈。” 季晨因抬头回道:“王爷既然未曾开口,哪里有季晨说话的份儿?” 寿阳笑容微冷,端起茶碗,揭开碗盖,微吹了口气,从容道:“看,季大人又耍小心眼儿了吧。为何不说,因是听人传话,故不敢轻信?” “季某不敢……” 寿阳见季晨急急忙忙又要分辩,于是截了他的话头:“不敢?小王且问你,圣旨已下,你为何却不思查案反去与那王越一干人等纠缠?你自然是敢的,你敢把文武官员都拉下马来。上至皇亲,下至七品,只要犯了案子,你都敢上奏弹劾,严惩罪孽。只是你要清查案子,却不是要清断案子。所以,你去大牢,暗暗访了穆清,你去王越府上试探究竟。只这两样,你都落了空。去访穆清,他打着哈哈与你绕圈子;拜会王越,又被叉了话题。还有个卫勒,昏庸无能,胆小畏事。因而你无从下手,如坠迷雾。季晨,你终究是官,不是吏。自古官惟有依仗了吏,才能办事儿,如今这杭州府官员小吏,上上下下,哪个不是嘴阖得像蚌壳,你怎么查?小王说的是不是?” 见他又要说话,寿阳一摆手,道:“阿罗同小王说了,他是一心要救穆清这个清官儿。只是今日小王趁夜来见你,却要同你说一句:‘穆清一身清白不假,只此人必死。’。” 季晨听到这里,蓦然一震。只听那寿阳王问他:“这回你送了诏令来,你来猜猜皇上为何竟要太子前来监审此案。这里没外头人,你不妨直言。” 季晨于是迟疑道:“细观诏令,便觉其中似有深意。王爷,季某到此地之前,曾听闻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已牵涉了谋反乱党,不知道此事是真是假?” 寿阳王“呵呵”一笑:“此乃是空穴来风之说,实无根据。” “那季某斗胆猜测,是皇上为历练太子吧。” 寿阳哈哈大笑:“季晨季晨,这话出自你口,你自己信么?小王不妨说于你知道,这谋反之说,本就出自京师。下头小吏熬不住酷刑,才勉强附和。这诏令么,内有两层意思。一则是要拖住太子,延迟他返京期限,二来么……也算是个借口。” 季晨愣愣道:“莫非京中要有异动?” “不。季大人,你还是错了。”寿阳将手中茶碗轻轻放回桌上:“并非京中有异动,而是……皇上的心在动。” 季晨大惊,他已经想明白了寿阳王的言下之意,只是他却不敢相信:“王爷为何要对季某说这些?王爷又是如何知道上头的意思?恕季晨孟浪,只是王爷既然不是要救那穆清,实在是没道理同季某人说这些的啊。” 寿阳忽然面露忧色,闷闷道:“这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罢了。此番有罗语一事反倒正好顺水推舟。” 语毕,便起身踱至门前,忽然回首道:“该说的,本王都说了,不该提点的,本王也提点了。季大人听与不听,全在大人自己。待十五日后,太子到此,大人静观其变,便可知道详尽。……啊,对了。外头天黑不好走,案上的夜明珠,就赠于大人了吧。” 恭送了寿阳王,看他由几个家奴提灯引路,渐渐行得远了。季晨这才松了口气,阖了门扉,正要再自己好好度忖仔细方才听到的话儿,忽然嗅见满室馥郁芳香,可人至极,也熟悉至极。 步至桌前,见寿阳王留下的那粒夜明珠硕大如拳,竟抢了烛火之明,映得一室生辉。 却说那寿阳返回府邸。 一下软轿,王府管家齐观儿早候在府前迎自己主子,见他面露忧色,于是默不作声退至一旁。 若有所思地转过垂花门,远远见长廊异端寝房里灯火通明。寿阳王猛地一振,住了步子,侧首问到:“齐观儿,谁在本王房里?” 那齐观儿躬着身子,低眉顺眼道:“是卫公子来了。”朱宸府闻言,呆立了片刻,忽然面露喜色,打发走了从人,独自推门进去。 昏黄灯下,卫敏正坐于桌前,一手支着额头,衣袖滑落,露出一截藕白玉臂来。此时他默默无言,也不知是正看着何物出神。 朱宸府反手轻轻阖上房门,蹑手蹑脚步至卫敏身后,两条臂膀似水蛇一般,滑过他的颈子,将他牢牢抱在怀里。 卫敏浑身一颤,随后慢慢放松了下来,软语道:“我估摸着你就该回来了,吩咐下头给你备了宵夜。” 说罢,转头朝门外唤了一声。只片刻,就有个绿衫丫头捧了个雕花漆盘敲门进来。那丫头也不多言,也不抬头看人。径自行至桌前,微微一福,将手里漆盘搁在桌上,一样一样将盘里的东西摆了出来。 朱宸府松了臂膀,挨着卫敏坐了,待分神看去,才见是几个骨瓷碗碟。 一碗清香四溢的碧梗粥、一碟切得细细的拌凉瓜、一碟白生生的火爆鲤须,并一碟子油亮喷香的黄金丝。 清清淡淡。绿衫丫头把东西摆齐后,又微微一福,躬身退去,退至门外,将门扉轻轻阖上,这才转身而去。 朱宸府接过卫敏递过的木箸,还未曾动弹。就听得卫敏声音也甚是清淡,道:“你且随意用上一些,方才我同奇观儿说话。听他说,日落时分左副督御史马文升的书信到了,你招了几人来议事。我不阻你办事儿,过一会子就回去了。明日再来也是一样。” 房里静默片刻,朱宸府放下手里的木箸,笑道:“难得你愿意来,怎么就急着走?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想你想得紧呢!”说着,压低了嗓子悄悄问他,“你呢?你想是不想我?” 那话自是说得情意绵绵,可卫敏却不领情,只是淡淡瞥了身旁这雅王爷一眼,启唇轻道:“王爷又来戏弄人了,我自知道你心底里头念念不忘的是那宫里头侍奉太子的小侍读,何必又来巧言令色地逗人?你就是说得再好,我也不信。” 第八回:红粉飘零击节风流 平白受辱戏中有戏 船,渐渐南下,天儿也渐热。 昨儿个夜里一行人总算下了船,汪公子辞别而去,行色匆匆。 卯时,知道太子仍未起身。却也再睡不下去,悄悄下得榻来。君瑞胡乱挽了头发,侧首去看面前的菱花镜,里头朦朦胧胧,也见形容有亏,不禁微微苦笑。他自三年前入宫后,不多时便与太子形影不离,常常一处作息。但他入宫之时已见过太子的厉害,因而素来对太子倒是敬畏有加,只是这几年见太子与自己甚是熟惯,也与他渐渐亲近了起来。 这回出宫,却与之前大有不同。先是渐感太子疏离,两人说话已不如先前那般推心置腹,后来太子又不再与自己同榻。每回见太子若有所思,远远瞧着自己,君瑞心里总不免忐忑不安。及至这几日,因船小人多,本以为自己要同余嘉睡在一处,却不想夜里竟是与太子同榻。 如此一来,君瑞只觉太子心思难测,连着几日夜里,总不得好梦。 每每一觉惊醒过来,还是夜半。 后来宿在客栈里头,太子同他分了榻,终又教君瑞得个清净。君瑞不晓得自己对此究竟是什么心境,只觉得一片欣喜里,仿佛还有些什么别样的思绪。 夜半里,春雷已动。 起身踱至窗前,伸手推窗出去,只见一片寒雨扑面,猛一激灵,有风入,湿漉漉地带进一股子水腥味儿。君瑞自小是在北方长大,见惯的都是北边儿的皓白雪景,几曾见得这等阴气儿丛生的湿气。 窗外天色昏暗,君瑞只觉浑身似是被抽空了力气一般,软软摊在窗下的花梨木背椅上。外头雨下得极大,伴着雷声轰鸣。 君瑞忽然想起父亲说的话来。 父亲说,南边春日多半笼着水气,氤氲如梦,凄厉似怨。这话果然不是诓他的。窗外冽青草木,裹在雨水里头,竟是幽怨沁寒。 正想着,只听门上“嗑嗑”两声,未及起身,门已动了。门扉开出,立着的,正是当朝太子——朱佑樘。 君瑞如何都没有想到,天色尚早,原以为正在房内休息的太子,此时却进来自己房中。于是君瑞一时之间,愣在当处,反应不及。 料峭寒风,自门敞开处一阵一阵往里灌着,卷了一室馥郁芳香。 君瑞这阵子同太子出来久了,渐渐也解了人事。知道太子定是昨儿个夜里,由赵醒勾着,在房里眠花宿柳了。如此浓重的脂粉气儿,除了乃是同欢场女子嬉戏得来的,不作他想。 待太子走得近了,那香气更甚,又见太子一双薄唇鲜红透亮,眼里依稀尚存几分温存之意。瞧这光景,怕是刚从女子身上下来的,君瑞心想。自他有一回不留心瞧见太子的好事儿,便知道,太子目中神色最湿润、温和的时候,往往正是他踌躇满志、春风得意之时。 忙起身迎了上去,只见太子目光渐渐冰冷了起来,一脸笑容顿时僵在了君瑞脸上。默默瞧了君瑞半晌,太子忽然道:“君瑞,你可知道昨夜究竟是什么人伺寝的?” 太子这话问得突兀,君瑞越发不解,见太子神色染了一丝疲惫,于是摇头。 朱佑樘一手拉住君瑞,使力往外拽了。君瑞跌跌撞撞,小步跑在太子身后,转入太子房中,还未曾回过神儿来,却见太子刷地将床幔撂了开来。君瑞只瞧了一眼,立时倒抽一口冷气。 床上躺着一个玉体横陈的人,满身淤青红紫,暖玉温香。这是个少年,这竟然是个十多岁的少年。 双眼定定地看着那随呼吸起伏的胸膛,那满枕弥漫的乌黑秀发。君瑞的脸色一点点惨白了起来。 君瑞隐约嗅到,房里依稀有着一种奇特的味道。是香,又似是腥膻。他不晓得是什么物件散发出的味道,他只知道,这味道,让他想吐。 朱佑樘冷眼见君瑞在一旁扶着梁柱干呕,看他一边干呕,一边又竭力忍住的样子。忽然甩门而出。 君瑞强自压抑了作呕感,正要追出去,却听得身后有人一声浅笑。回头一瞧,原来竟是那床榻之上横陈玉体的少年已醒转了来,看他样子,也不知道是已醒了有多久。君瑞住了步子,小心地蠕动了几下唇瓣,竟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那少年也不理会他,自顾自起身穿妥了衣物,随后抬头对君瑞娇娆一笑:“公子莫惊,咱们这里早惯了这等事体的。江南自有江南的景儿,公子怕不是外乡过来的吧,” 君瑞涨红了脸,自觉尴尬万分,又听那少年笑道:“是了,我说昨儿那爷说话,怎么就是一口京片子呢。可巧我这里有件东西,还想烦劳公子送还故人。” 少年自腕上撸了个麝香串下来,轻轻纳在君瑞手里:“此系旧年江东名士冯于先生所赠,如今了断,大家落个干净。” 江东名士冯于?他不是该在胡州么? 正自疑惑着,只听那少年冷笑道:“此人两年前就在京师发达了。这会子,早不在江东。如此一个薄情寡幸之人,哪里还记得他当年信誓旦旦、海誓山盟的小相公呢。” 说罢,又嘤嘤哭了起来,劈手夺了串子回去,细细摸了许久:“珠儿又糊涂了,若送了回去,日后拿何物以慰相思之苦……!”话未尽,人已远远跑了出去,君瑞追至门前,见赵醒立在客栈的回廊上,伸手拉住少年,拿了封银子,塞进他的衣襟,随后又把那少年拽进了自己房中。 君瑞不禁愣在当处。他自小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礼仪风范。十岁时虽进了宫去,遍尝冷暖,却因是太子侍读随侍太子,众人恐担上调唆太子行为不检的罪名,倒从没见过这等肮脏事体。 正自想着,忽然听得身边有两个客商说话。这才知道,方才太子房里的少年,乃是此地有名儿的相公,小名“珠儿”的便是他了。因南边男风盛行,虽已不是个清倌儿,却风光至今。冯于正是他当年的入幕之宾,自冯于三年前离了此地,先前倒也没什么事儿,只是死活不肯再接客,说是要等冯于回来。有一回,妈妈给他灌了药下去。也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么,天亮时,赤身裸体地叫客人给踢了出来,一身羊脂凝肤上满是伤痕。后来,伤虽是好了,人却有了点疯癫的毛病,逢着京师之人,便说要托人给带东西去。只因为他实在也没出过什么大乱子,又有些客人偏喜欢欺负他这半疯的小官儿,管事儿的妈妈也懒得理会。 君瑞此时已略略有些明白赵醒为何寻了这样儿的小官来。一是珠儿的样貌、身子都是上品,二来,应是怕泄露了太子的行踪吧。毕竟,若真有什么差错,一个半疯子的话,又有谁会信呢? 对此情此景,君瑞唏嘘不已。他幼时家境虽不是豪门朱户,却也是个地方名流之门,大了起来,又见惯了宫里奢华富贵,昂扬王气。虽也曾听得几个同僚私下调笑说过“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的话,当初不过只是反感,如今却自有一股子凄楚辛酸郁结。君瑞不曾想过,世间竟有如此人物。至情之人,却偏生风尘飘零,红颜憔悴。 余嘉在廊上候了太子出来。小心将太子迎入君瑞昨夜留宿的天字房,妥妥帖帖伺候太子梳洗毕了。又因太子的意思,下了堂里用膳。仔仔细细布了饭菜,却见太子对着满桌早膳举箸不动,心知这又是同陆栎闹的。 他好歹也服侍了太子多年,自然知道太子同陆栎的关系。只这一回随行出来,却见两人关系渐渐古怪,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只是太子心性难测,也不知道究竟是想了些什么,倒教他无所适从。于是偷眼看了太子,正踌躇着该不该自己这奴才出言,忽然就见太子颓然放下手里头的银箸,转头看着楼上客房的动静。良久,才一摆手叹道:“余嘉,去叫君瑞下来吧。这几日已见他清减了许多,本不想与他怄气的,他夜里睡不好,人又晕船,昨儿夜里上岸来,也没进星点儿东西。” 余嘉领命,道:“主子有这心思,已是下头人的福分了。陆大人身子底儿薄,有咱们下头这些奴才照应着也就是了,主子只管放宽心便是。”及至此时,余嘉这厮听了太子一番言语,已略略猜到太子的心思,心知君瑞同太子的关系已越发微妙了起来,但这等事体却不是他个做奴才的能寻思的。因他素来也与君瑞交好,这会子倒不禁在心头微叹:陆大人呐陆大人,你教这心思难测的太子挂心,究竟是福是祸? 朱佑樘端坐原处,见赵醒浑身松快下了楼来,请过安,尽职侍卫一旁。不多时,又见昨夜自己折腾了有半宿的少年也衣着整齐地下了来,向着自己这里微微顿了个万福,随后头也不回地去了。他昨儿夜里虽是拿那少年来泻火,其实也是觉得此子相貌不但顺眼,而且其眉宇之间有几分神色,教他熟悉得动心。及至现下想来,却觉得乃是自己德行有亏。想到此,于是心中猛然醒了过来,顿觉当头棒喝。他自七岁正位东宫以来,自小在皇祖母身边长大,师傅教他读的是孔孟之道,学的是礼仪风范,可说他的所作所为皆应是一国表率。况且大明律令“官员不得宿娼”,他身为堂堂太子,此时却在个奴才的调唆下做出这等假凤虚凰、污秽不堪的事体,简直有伤国体。若教人知道了去,不但贻笑大方,恐怕正中了万妃下怀。 如此思前想后了一番,心中倒暗暗恨起了赵醒这下作奴才。 正自悄悄咬牙,偶然抬头一看。却见君瑞由余嘉伴着,一身白裳,风度翩翩下了楼来,个儿虽不高,在南方却已显高挑。长身玉立,明明一副文弱身子,却自有一股子儒雅之气。 当下心头微震,勉强移开眼去,万般心思早乱如黄麻。忽然听得一旁有人击节,不免凝神去听,只听那人唱道: 君也好,奴也好,做得王孙自更好。长身修立儒雅貌,南边风致北方巧,一点心思,万般灵性,若说梅花小,心思偏不了,骨里傲气透体凉,倾得一方贵人倒。 啊呀呀!这真是,君子暗香别红妆,佳人怎攀比?冰肌玉骨几人近,寒了郎心,没奈何,空自懊恼。 一曲将尽,反生出无限幽怨来。君瑞下楼来,就听得那唱曲儿的人悠长地叹了口气,于是抬头去看,见那人投下手中方才击节的竹箸,举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豪气干云处,却是无限寞落。 许是此人有些什么苦楚,君瑞心想,却也知道旁人琐事、没相干的,还是少惹为妙。 转头见太子面目已平和了下来,正颜色冷淡地瞧着自个儿,君瑞因而走了过去。没行得几步,只见眼前忽然面前人影一晃,再定神一看,却是个年纪轻轻的公子哥儿,衣衫倒也是上品,样貌却是平平无奇。正自惊讶,那人笑嘻嘻一揖到底,道:“平秋不知道原来竟是长公子到了外城,有失远迎。” 君瑞听他语气热络,倒似是旧日熟惯了的,不禁侧目。却又疑心有变,因而也不出声儿,只冷眼看他作何打算。 那人自称平秋,此刻见君瑞一言不发,顿时面色隐约掠过一丝阴影,直起身道:“平秋说了几次,长公子莫非仍不信在下是真心的?” 君瑞不理他,径自冷眼相待。他自然不认识此人,却想知道,此人为何唤自己作“长公子”。 平秋见状,忽然骂骂咧咧,跳了起来:“长公子为人未免太不厚道,我平家米粮行好歹也是领了杭州府牙帖的牙行,有头有脸。平秋纵然不济,也是家中主事,莫非就配不得你了!每日家热脸贴你冷屁股的,曼说你是簪璎子弟,即便是龙子凤孙,也不能这般糟践人吧。况且,你同男人又不是没一手,不过一个荡妇淫娃,何必假作清高!” “放肆!”君瑞遭此等羞辱,真是平生头一回,当时就愣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反是一旁太子“叭”地一声将方才又取在手里的银箸拍在桌上,一脸冰寒离了座。 见偌大个客栈里头顿时悄然无声,众人双眼忽然齐刷刷地瞧了过来,朱佑樘这才发觉自己失态。因而深深呼了口气,却依旧厉声道:“你既知道他是簪璎子弟还敢出言无状,莫非是以为天下没人了,竟教个千金之子平白遭你污践!” 太子素日就有整肃之相,此时怒极,自然威仪毕现。平秋不过一介商贾,何曾见过如此气势。这会子斗胆寻个簪璎子弟的晦气,不过仗着他乃是浙江布政使王越府里三姨奶奶的哥子。如今见太子身上王气纵横,一时倒畏缩了起来,只是此人看来也是母亲溺爱惯了的,便左右不肯示弱,于是勉强伸头顶了几句:“哟,这会子又同人勾搭上啦。这又是个什么玩意儿,也不知道下头毛长齐了没,竟来管爷的闲事!” 太子当场大怒,喘着粗气,额上青筋突突跳着。君瑞眼见他一手在腰里来回摸了遍,知道他乃是寻兵器不果。君瑞心下度忖,这回乃是出来探事儿的,太子如此作为,不是要坏大事儿?这一来,倒把自己受辱一事给忘了去,只胆战心惊瞧着太子,偏又不知自己该不该劝,于是急得额上冷汗直冒。 忽然见太子猛地转了身子,“劈啪”一巴掌狠狠打在赵醒脸上,厉声喝道:“你是死人?‘主辱臣死’知不知道,就这么挺尸由这狗东西作践你主子?” 赵醒本是愣在那里的,如今被太子一巴掌打醒,顿时惊跳了出来,一手按着腰间长刀,虎视眈眈瞧着平秋。 正要拔刀,就听得一人高声喊道:“且慢。” 众人回头一看,却见门前一人,素巾儒服,正一手撩起袍角,潇潇洒洒跨门而入。 此人长得与那平秋倒有七、八分相似,偏偏一双眼睛锐利幽深,甚是出色。及至到了君瑞跟前,作揖道:“家兄卤莽,得罪了长公子。平悠这里代为赔罪,望长公子量大海涵。” 说罢,转头喝道:“还不走?爹爹尚且记着你那十板子呢。若教他老人家知道你非但偷溜出来,还敢惹事生非,仔细你的皮!莫要以为家里由你出来主事,自己就是半个主子了,我还没死呢!来人,把大少爷给我架回去。” 平秋顿时缩了下脑袋,喃喃道:“二弟……”见平悠依旧挑眉瞪着自己,于是耷拉了脑袋,乖乖跟着家丁回去了。 见人走远了,平悠才对着仍是面色铁青的太子作揖道:“在下平悠,方才在外头已听见家兄无状,这位公子莫要往心里去。平悠意欲摆酒代家兄向两位公子赔罪,望二位赏个薄面给在下。” 这平悠一脸恳切,却不料太子冷哼了一声:“余嘉。” 余嘉到底侍侯了太子多年,知道太子因方才那人无礼,现下实是不愿同此人结交,于是上前也是一揖:“悠公子多礼,此事也就罢了。咱们公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这会子便要告辞了。” 君瑞发觉平悠目光忽然一闪,随后一脸惋惜道:“可惜了!在下家居杭州府城内,若公子得空,便来坐坐,也教平悠略尽地主之谊,以代兄过。” 这里说着,外头便有个家仆进来,见了平悠,回说王家三姨奶奶回门来了,正急着寻二少爷。这平悠脸色一霁,连忙辞了太子与君瑞,家去了。 君瑞见此人做派有条有理,又颇是精明,因不知道此人底细,不免好奇。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冷冷瞪着赵醒,猛一抬手,又是一个耳刮子上去。 随后,也不回座,偏偏面色和缓了下来,步至店角一桌前。 这桌坐了三人,青衣、白衣、黑衣,皆是寻常书生打扮。这几人都是平悠走后,方才进店的,此时坐于角落,却不急忙点菜,反是其中青衣男子,正一枚枚在桌上排着铜板,太子一行人走得近了,才听青衣人轻声道:“明明是三十个铜板,这会子怎么就少了一个?” 店小二立在一旁偷笑道:“客官也别忙了,只问三位用些什么,帐已有人会了。” 黑衣之人立刻啐了小二一口,回嘴道:“哪个肯吃他的,若不是他……。” “收声!老三,你是越活越回去了!”话音未落,只听那白衣人猛喝一声,随即转头对小二说,“劳烦小哥儿,咱们不吃了。” 说完,起身便要走,却被那青衣人拉住袖子,泫然欲泣地露出一双可怜兮兮的眼睛来:“颜哥哥,咱们不走了成么?要是走了,那爹怎么办?而且,前些天娘给的饼子,都已经教寒锦弄丢了……没了干粮,寒锦好饿饿。” 听他说话,君瑞才发现,这年纪已及弱冠的青衣人,居然有些傻气。 正疑惑着,忽然听得身旁太子难得笑道:“久不见君,故人别来无恙乎?如此机缘,不如由我作东,你我雅间一叙。” 白衣人闻言,顿时浑身一震,猛抬首,不禁惊讶道:“太……。” 朱佑樘一摆手,截过话来:“太意外?这是自然,木堂也未曾想过,浮梁买茶至此,却会遇上兄台。” 原来他们竟是旧识,君瑞迷迷糊糊看着两人,见白衣人一脸领悟之色,无意间目光飘了过来,突然内中光芒一现。 就听得那青衣人惊叫:“长公子!”此三字一出,青衣人忽然面色一白,猛跳了起来,猫身躲进桌下空档。 白衣人却是谨慎地端详了君瑞一番,又看了看太子,终于叹了口气,压低身子,使劲欲把青衣男子给拉出来:“寒锦莫怕,他并非长公子。” 那男子却偏不买他帐,死命缩在桌下,抱首道:“颜哥哥你骗人!” 江南忆,最忆是杭州:   山寺月中寻桂子,郡亭枕上看潮头。何日更重游? 赵醒守在门外,雅间内,太子冷眉整肃坐于窗前。那白衣人跪在地下,不发一言。 君瑞知道内中定有情由,因而也作旁观,恭恭敬敬立于太子身旁。偷眼看跪于白衣人身边的青衣男子,见他依旧萎萎缩缩地死盯着自个儿,下唇已咬得泛白。于是淡淡一笑,本是示好的意思,怎料想,青衣男子竟惊呼一声,缩到了白衣人身后。顿时把君瑞弄得哭笑不得。想他陆栎自幼便讨人欢喜,虽入宫之后境遇如天上人间,却也不曾见人如此畏惧自个儿。 正想着,只听太子冷笑道:“知府大人如此匆忙,是预备离开杭州府么?” 那白衣人面色不佳,回道:“臣,杭州知府周梓颜回太子话,臣断不敢擅离职守,此番乃是丁忧。” 君瑞一旁看得仔细,只见太子眼皮微微一颤,问:“是令尊还是令堂?” 周梓颜道:“是臣的老母。” 其母去得何其巧焉!然,君瑞心中知道,虽说这回杭州府秋粮走水一案事关重大,但要这么个方走马上任的四品知府夺情起伏,也是不妥之举。 杭州知府周梓颜之父正是周洪谟,这周洪谟十七年进礼部尚书。如今加太子少保,已成了正二品。皇上体恤他年老,因而诏廕一子,本当是嫡子,但因嫡子已亡,家中只有个妾生子周梓颜,正室没法子,才便宜了他。按规矩,正二品子,正六品用。这周梓颜,数年前便举了进士,改庶吉士,授七品编修,如今轻轻巧巧升了一级。此子又颇会钻营。升级之时,又因得宠太监梁芳的引见,讨得万妃欢心,万妃也怕此事泄露,因而急忙将他弄出京去。于是一日三迁,竟补了杭州知府的肥缺。 君瑞未曾见过此人,虽不知道其中情由,却也清楚他这四品来得不干净。同僚中也多因此排挤于这周梓颜。如今看他,却觉此人气宇清洁,实在不似个奸佞小人。就是此时面对太子,他说话也是镇定自若,浑然一个翩翩公子。 于是转头去,看太子作何反映。 却见太子反微微一笑:“梓颜,本宫识你久矣,每回皆在万妃处见你手笔。真真大家气派。想那年你举了进士,成化十七年琼林宴上,本宫代父皇祝酒,见你与罪臣穆清之子——穆寒锦虽皆入二甲,却不骄躁,反视若等闲。没料想,那穆寒锦因自幼体弱,两年前已辞官返家。而你,所作所为皆出人意料,真教本宫刮目相看。” 那周梓颜听至此处,忽然面色惨白,君瑞见他身影悄悄一动,又将身后青衣男子遮去几分。 太子又道:“周梓颜,你究竟是奸是贤?恐天下也无人明白。只此番,本宫却有惑待你解来。” 周梓颜浑身一颤,旦听得上头太子冷声相问:“周大人身后何人?本官记得,罪臣穆清的家眷已尽数入狱,只待有司发落。那此时是本宫看错了,还是大人身后的果然就是罪臣穆清的独子——穆寒锦?” 第九回:青梅竹马自有衷情 冰心如故却付逝水 周梓颜听太子此语,知道已瞒不过太子,于是低头重重磕在地上,直磕得“砰砰”有声,口中道:“臣有罪,臣万死。” 见他面色惨白,太子冷笑:“万死倒也不必,只一回便可了结你这条烂命。” 周梓颜于是磕得越发响亮了起来,一旁同来的黑衣男子终看不过去,忍不住出言道:“没想到太子也是个糊涂的!” “老三!”周梓颜闻言一惊,忙又磕道,“言九是个粗人,平生惯些江湖气并不晓得尊卑规矩,望太子殿下恕罪。” “周梓颜,你奶奶的好生窝囊。”言九听他说话,顿时跳了起来,也不跪在地下,只指着他道,“凭你人品才学,何必向个后生小子唯唯诺诺!且随我去,归了山头。虽拜不得头子,做个师爷,不是也好!” 君瑞至今从未见过如此人物,读了经史子集等学问无数,虽也知道民间有人落草为寇,却真是头一回得见。况且如此明目张胆地在皇家挖墙角,更是新鲜事体,于是不免兴味盎然。偷眼去看太子,见他眉头微皱,却也无明显不悦之色,便松了口气,继续看周梓颜作何姿态。 只见周梓颜正要说话,太子手一摆,却去问那言九:“你是何人?” 那言九倒也不惧怕权势,反站得笔直,仰首道:“爷爷我本是山贼,受了穆清大人的恩惠,金盆洗手,甘心做他家护院。如今穆大人遭了冤枉要吃官司,连累了一家大小。我受夫人之命,护着少爷逃了出来,投奔周少爷。我家少爷人已痴呆,万事由我担着,与周家少爷无干。” “倒也是个忠义之人!”太子听他言语神气,也不发怒,反似是颇为激赏,“你说你家大人冤枉?不妨说个明白。” 那言九本是豁出性命不要的直性子,此时见太子出人意料并不着恼已有些懵了。再听得太子问及穆清,不禁触动心思,一时怅然:“我家老爷子为官干净,这杭州府上下,哪个不说他好!去年秋粮上来,本当是督粮道伍路莹那贼骨头的差使,因他告病在家,上头又不知为何催得紧,于是左布政使王越就叫我家老爷子暂代督粮道。那时候,正逢着我家少爷遭人害了,三代独苗居然成了痴呆。我家老爷自然无心公务,不想就教些跳梁小丑钻了空子。就在秋粮起运南直隶前夕,一把大火,烧了个干净。我家老爷子本也是个人精子,只这回却着了他们的道。” “这也合该是穆清玩忽职守所致,怎么就说是别人害他呢?”太子一旁懒散靠着桌子,言道。 却听那言九大叫:“屁!当时是不到半个时辰就灭了的火。偌大个粮仓就烧得没半拉渣滓下来?这事儿搁谁,谁信呢!不过这事体早叫人给遮掩了去。知道的,也大半都闭了嘴。若不是当日咱家也跟着大人去了,如今谁知道?结果罪名就全撇在我家大人身上了。” “哦?”太子忽然直起身子,与君瑞两人相视一眼。 正想叫这言九再说下去,却听那周梓颜跪着道:“殿下且容臣一言。” “讲。” “臣也知道此事,臣猜想……。” 周梓颜忽然踌躇了片刻,回头看了一眼身后正揪着他衣襟,满面畏惧的穆寒锦,随后狠狠道,“粮仓里头根本就是空的。” 心中虽也隐约猜到了一些,此刻听周梓颜明明白白地说了出来。君瑞依旧惊得目瞪口呆。几曾想过,天下竟有如此大胆的事儿,下头懵着、拐着、骗着,皇家税赋竟一夕没了影儿! 却见太子神情泰和,去问那言九:“你怎知道就不是你家老爷勾连旁人作下的案子?” 言九似是想到了什么,忽然呜咽了起来:“若是我家老爷,寒锦少爷又怎会叫人给弄痴了?人不过去见了那长公子一回,叫人送回来,就成这样了!这厮也是狠毒,明知道咱们几个斗不过他已决意远走,只是寒锦少爷一路不停闹腾,因而走不远,他竟然一路打发人替咱们会帐,不是存心讥笑咱们么!若说老爷勾着旁人作恶,叫老爷勾着谁去?就因为老爷为人干净,结果遭上司、同僚排挤。就是山上的弟兄也断不会寻老爷的晦气!” 只听余嘉在一旁插嘴:“说不得是山里日子过不下去,逼急了你那些弟兄。因而才动了秋粮?” 言九于是神情怪异地瞅了余嘉一眼:“这位大人说得都是外行话!何必为些米粮、钱钞铤而走险?大人不知道,若要米粮,山上早存了不少;若是要钱钞。只消去那些朝廷大员府里走一遭,岂不是比劫皇赋来得容易丰厚?” 太子听至此时,不禁面上微微一笑。 再看那周梓颜额头已青了一片,目光坚毅,倒似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忽然跪着退后一步,紧紧挨着痴痴呆呆的穆寒锦道:“臣也不敢再瞒殿下。臣与寒锦乃是青梅竹马一同长大的,自幼便形影不离。那年寒锦辞官,也是臣的意思。臣本想同他一处作个小小编修,煮茶论文,焚香操琴,悠哉度日。谁想朔望朝日……。因而臣便劝他辞了官回杭州老家,臣为此求了万妃娘娘。臣知道,人世间纸包不住火,天下骂名,臣却担得心甘情愿。这回穆家遭难,臣拼着性命不要,也要保他周全,即便他已是个痴儿,即便臣再不得起伏,臣也不怨天尤人,只求此生同他……” 周梓颜语气忽然一顿,转头看着穆寒锦,一手悄悄伸去握住他的,温情脉脉道:“不离不弃。” 君瑞心头大震。他同太子二人躲着宫里众人,偷着也看了不少男欢女爱的杂书。虽尽是赵醒拿来讨太子欢心的,因着太子素来有什么趣物总少不得他的,倒也受益不少。只是这等男子之间的暧昧情事却是头一回知道。他先前已见青楼有个“珠儿”为情疯癫,此时又见这已成一方朝廷大员的周梓颜为个痴儿抛尽锦绣前程。他此时虽不过十多岁,却隐约觉得心中一动,却越发迷惑了起来。也不知是为何,偏下意识地转头去看太子,却见他一脸凝重,忽然又问:“君先前所言中,不知这‘长公子’为何许人也?” 听太子似有不得底细绝不轻放的意思,周梓颜便不免偷眼去看君瑞,见他一脸专注,于是叹道:“太子不知此人也不足为奇,此人非但不是朝中官吏,更不是一方名士。乃是杭严道按察史卫勒的长公子卫敏。因他样貌出众,清俊异常,颇得寿阳王赏识,故而常常出入寿阳王府。说起来……他倒与陆大人长得有八、九分相似。若不是陆大人长随殿下,不离左右,且臣也见过陆大人,一时间恐怕也分辨不出两人。” 君瑞大异,落地十四载,却没想竟有人同自己像得似是孪生。于是便想几时去瞧上一瞧,也长些见识。 正自动心,却见太子忽然满面阴霾。 及至三人得赦而去,见他面色始霁。也不知他心中所想,就看他手一摆,附耳同余嘉说了些什么,余嘉推门去后。太子却转头看着自己,问:“君瑞可知那穆寒锦究竟是为何缘由辞的官?” 君瑞摇头,听太子冷笑道:“本宫曾见朔望朝日,百官离殿之时,李孜省将穆寒锦拉至转角荒僻处轻薄。” 见君瑞目光有些呆滞,太子于是大笑了起来:“君瑞随本宫这三岁,也不知究竟学了些什么!你可知道,穆家父子皆是绝顶书呆子,若说此二人得罪他人至此,本宫断断不信。这回遭罪,看来同这李孜省绝脱不了干系。……君瑞,你想问本宫什么?” 见他欲言又止,太子于是伸手轻轻握住他的:“旦说无妨。” 只是君瑞心中早疑窦重重,此时见太子定了神,稳稳坐着品茶,终是又忍不住斗胆问道:“既然如此,殿下方才为何不向周大人把外头传的‘秋粮走水案牵涉谋反’一话给问个明白呢?” 朱佑樘轻轻将手中茶碗放回桌上,垂眼去看碗盖上摆的一颗碧绿橄榄,低声喃喃道:“既然是京中作怪,知与不知,又有何分别。若他真说了出来,本宫是查还是不查呢?” 他也知道《帝王心鉴》中言道:为王者心思当深不可测,无人能知,如此才能以威摄众,叫人惟命是从。只是他心中早把君瑞当作心腹,虽是语多保留,却不想欺瞒于他。 想到此处,于是抬头去看君瑞。只见他一脸忧虑,忽然竟不顾尊卑,伸出手来,轻轻搂住自己脖颈。 这是何等忤逆之举,当真是前所未见、闻所未闻。 朱佑樘浑身一震,正要狠狠甩开他去,却不知怎地就觉得他的气息极近,染着一丝清雅怡人的味道,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又偎近了些。正因他忘情贪恋起了这自幼便不曾有过的暖意,故而当感觉到君瑞的身体正微微颤抖时,竟反伸出手去,紧紧抱住了君瑞的腰际。 他不晓得,此时君瑞心中虽是一心要宽慰于他,更要紧的是,他忽然觉得自己似是隐约懂了鲁先生的意思。太子做事极有章法,也无急噪、轻信、易改的毛病,与宫室中其他皇子大是不同,这样一个人,若他日作了天下君主,定可中兴大明。而他此时虽是一国储君,处境却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随时随地都可能万劫不复。他须得明哲保身、小心谨慎,故而做事也畏首畏尾,几番叫人失望。有万贵妃在朝一日,无论谁来帮衬太子,都毫无益处,反叫万贵妃坚定了废储之心,徒增危险。因此,现下众人所能做的,无非就是想方设法保全太子。而鲁先生天性桀骜不逊,做事随心所欲,这样的一个人才,此时对太子来说,非但实在无可用之处,反倒是一祸害。 天下可用之人、可信之人对这高高在上的太子来说,何其少也! 果然高处不胜寒! 正是怀着如此心思,君瑞忽然心中一软,念及旧时家中母亲安慰自己的法子,这才做出了此等惊世骇俗的事体来。 此时此刻,两人独处,一者忘情,一者仁心,虽不解自己心事,却密密偎在了一处,恰似是鸳鸯交颈,温存无限。 季晨私底下度忖太子尚且有些时日才到得杭州府,自己还是莫要锋芒毕露的为好。因此他已散漫了多日,每日家无所事事。偏前几日已是叫卫敏把话给说绝了的,几番厚颜上门,皆不得相见。反是卫勒因他钦差的身份多有巴结。如此几回下来,季晨倒真真头痛不已。 钦差下临是何等大事? 自他季晨视前往卫府为畏途之后,便发觉自己不知不觉间竟已成了各方官员笼络的对象。他原是京中一个七品小官儿,且他上任时根本就不足资历,莫说旁人侧目,他自己也觉着自个儿这乌纱帽来得莫名其妙。若不是言官,他这七品敢说真是无足轻重。偌大个京师中,胡同小巷里四品官儿就俯拾皆是,真比大街上的狗儿还多。况且他上头还有两个都御史、六个副都御史并四个佥都御史,就连他同级也有十三道。不想今趟奉旨下来,居然被地方这些个官员供得似菩萨,就是夜半时分也常常有人送礼上门。 心中一得意,竟把前些日子头痛案子的事儿给忘却了九分,人也轻飘飘了起来。因此上,在他被几个刚结识的官员拉夫似地硬拉去青楼时,心中倒也没有几分诧异。 几人拖拖拉拉将他拽进青楼去,此时青楼尚未开业,上下寂静得倒像是幽隐之处,只是后院隐隐约约传过乐声。 季晨进门之前,偶然抬头一看,见当头挂着块牌匾,上头龙飞凤舞数字“吟韵楼”。心中暗度,此处应是以曲律见长,偏他是个音痴,半点不懂,顿时就起了退却之意。可惜又教几个风月场中的熟客调唆着哄了他进去,直待坐入后院席上,见了此处颇有盛名的当红倌儿——娇楚,反心痒难耐了起来,便如鱼得水,再不觉勉强。 那娇楚也非是等闲角色,原是紧紧偎着座中一位青年,此时却开口道:“这又是哪位贵客,累我们等了这许久?” 季晨见他一身男装,虽衣着清爽利落,容貌却生得妩媚勾人,天生一副风尘骨架。还以为不过是南边青楼最新的把戏——易弁而钗。却没想,待这娇楚方一开口,却是个少年嗓音,于是大异:“怎么?他居然是男儿身?” 一旁众人正要拉他坐下,听他言语中惊讶溢于言表,顿时哄笑:“看来季大人果然是风月生手,怎不知道若寻了那些乖宝贝儿来陪酒乃大失风雅的事体?” 季晨不解,座中方才自称米粮行平秋的寻常少年回道:“季大人乃正人君子,又是北边贵客,自然不知道咱们这里若要陪酒总是由些才色俱佳的相公过来,这些相公虽出自风尘,却比那些女儿家更识情知趣儿,也不会做出女儿家偶尔会有的不当举动来。况且……分桃的滋味更胜红妆,大人尝过便可尽谙其中奥妙。” 说至最末一句,此人言行神态皆暧昧万分,淫肆之笑也微微流露。惹得一旁娇楚大嗔,捏住粉拳过去轻轻捶了他一记,啐道:“你们这些臭男人,尽会欺负人。” 旁人又笑:“这岂不是连你自己一同骂了。”于是娇楚涨红了脸,气唬唬转了几席,直直投进季晨怀中,蹭道:“呜,奴家不依,季大人定要替奴家讨个说法,奴家岂能教他们尽占了上风?” 媚眼横抛,秋波到处一片风情,季晨此时只觉他身子柔韧,腰枝纤细,香喷喷抱在怀里,却是不肯安分的,只稍稍几下扭动,便压得季晨气息不稳。 两腕藕臂勾着,暖玉温香,偏又若有似无地挑唆自己,真是对圣人一大挑战。季晨正自情欲大动,又听得众人调笑:“自然,若教咱们占了下风,娇楚岂不累煞!” 其中意味,在场之人皆听懂了,于是一阵嘘声。 那娇楚再不理会他们,只举了桌上玉杯起来,豪气万分一干而尽,道:“得罪诸位,诸位也太不饶人,奴家这里给诸位赔礼还不成?可不兴再取笑人家了!” 季晨幼失姑恃,乃是婶母亲手养大。季吴氏对这侄儿倒十分尽心,不许他轻易学坏了。后虽因他婶母与卫府大夫人是手帕交,他识得了卫敏。小时候又同着卫敏一处上学,这卫敏小小年纪却每日家缠他读书对弈。时时也弄得几个私塾同学出去踏青玩耍。两人亲密无间,直到了两年前,卫勒补了杭严道按察史的缺,卫府举家南迁杭州府,这才同卫敏断了消息。 偏他季晨又是个不善交际的,当年在京师中有卫敏拉他游山玩水,也不曾去过烟花之地。后来卫敏一走,初时还有些信笺来往,排遣寂寞。后来自己寄出的信笺如石沉大海一般遥无音信,他却也不晓得那些烟花之地的好处。 及至后来遇见太子东宫侍读陆栎,两人一见如故,由他引见了太子。连同着窦元宗四人一处煮茶论酒,更是不曾与同僚出去花天酒地。 此时见娇楚这等青楼红倌儿作足姿态,自然大窘。 那娇楚饮下酒去,顿时面孔绯红,一脸艳光。又自斟了杯酒来,凑近季晨唇边,娇声嗔道:“季大人也不帮忙,人家定要你饮下酒去,给奴家陪个礼。” 于是众人闹他:“小乖乖果然厉害,方给咱们陪了礼,又缠季大人罚酒,岂不教季大人心恨咱们。” 季晨此刻虽已教这娇楚逗得欲动,却仍未失警觉之心。正与众人热闹,忽然注意到先前娇楚攀着的青年男子。此子与那米粮行平秋有数分相似,衣着虽是寻常,偏偏一双眼睛锐利幽深,甚是出色。众人调笑之际,只他气定神闲,季晨早注意到这位奇人,此人见季晨目光谨慎,却是淡淡一笑。 季晨于是心头一震,暗自警觉。 这边娇楚正缠他,那边就又有个可人儿偎了过来。季晨听那些常客哄笑,才知道,这小相公名唤未央,也是红倌儿。只此子以出淤泥而不染出名,等闲得不了他身子,只肯作些陪酒营生,倒与那娇楚大是不同。所谓同行相忌,风月场中,两人见面绝无好脸色。此番竟到了一处,真真难得,这也是此宴主办之人平悠好本事。 季晨不着痕迹地环视四下,猜想这平悠恐怕就是对席那位引起他格外注意的仁兄了。于是心中更是警惕。 正自思忖,怎禁那娇楚狠狠堵住自己唇瓣,强把酒液硬渡了过来。季晨躲闪不及,愣被他亲了个面红耳赤。 众人见状于是闹了起来,哄笑不停。 一杯酒水下肚,季晨只觉顿时天旋地转,渐渐得什么物件都忽然涨大了起来,耳中鸣音,明明当是悦耳万分的曲律却是振聋发聩。 他挣扎着想起身,却又跌了下去。正自懊恼,只见面前一片热闹忽然寂静了下来,他双眼朦朦胧胧见对席那平悠猛地站立了起来:“长公子!” 长公子?他是唤谁? 季晨竭力抬头去看,见门前一人正缓步而入。 眼到处一片殷红,季晨却是如何都看不清来者的面目,只依稀听那人开口道:“我平生最恨旁人瞒着我办事儿!” 季晨觉得此人的声音真好生熟悉,随手抓过身边温暖的物体,他努力试图起来看个究竟。只觉手里那暖香袭人的物体忽然浑身一颤,季晨正觉奇怪,面上立时一痛。 “劈啪”一声脆响,平秋几乎惊呆,他知道长公子是个心绪波动极大的性子,却没想到,此时他的面色居然如此愤恨,火辣辣一个嘴巴子,毫不容情地打在了监察御史脸上。平秋只听得他咬牙道:“不成器的东西!枉费我一番苦心。” 平秋并不晓得这季晨同长公子有什么瓜葛,却知道这一回,长公子乃是动了真怒。于是忍不住扭头去看他二弟,他向来清楚二弟是个厉害角色,也知道二弟同着长公子是在做大事的。二弟虽然从不给自己好脸色看,却总在父亲面前护着自个儿。因而今次二弟开口教他弄些厉害迷药来,自己便尽心去做。可如今看来,二弟这回做事居然是瞒着长公子的,且此时东窗事发,二弟的所作所为已惹恼了长公子。 心中暗自度忖,只听见长公子回首厉声喝道:“平悠,今趟你做得太过分了!解药拿来。不然莫怨我翻脸无情!” 正有些惧怕二弟此时的面色,却听他若无其事道:“这事体我并不晓得,怕是大哥卑劣性子又犯才做下的。你素日是知道我的,季晨是什么底子你也知道,我拿这没用的东西来下手,还怕没的落了自己身份呢!” 言罢,立时别过脸去,也不看平秋的脸色。 眼见他姿态漠然,平秋似是忽然教什么东西给攥住了胸膛,呼吸不由一窒。见长公子一脸狠厉瞪着自己,于是不由倒退一步。 “平秋,你做事是越发得没了分寸了。”正愣在二弟随意嫁祸下,就听长公子“呵呵”笑道,“我不想自贬身份,你自己动手。”缓缓醒过神来,只见一把尖利匕首被甩在自己脚下,抬首去看二弟,见他正目不转睛瞪着醉得不知今昔何夕的季晨,丝毫无为自己开脱之意。于是不禁惨笑一声。俯身将那匕首拾了起来,他慢慢对长公子道:“你放心,只须泼他一身凉水便可解了药性。” 他自然清楚在座皆是二弟同长公子的手下,莫说是长公子向来心狠手辣、不好相与,就是门中规矩,也是无人敢背。 擅自动手,坏了规矩。便是门中重罪。可怜他自幼不得父亲宠爱,母亲身份低下,虽为平家长子,却似是个奴才一般养大,没少受罪。后来有二弟注意到了自己,本以为终于有了个亲人,因而随他一同入了首阳门。为他办尽力所能及之事,甚至不惜同他勾连,扮个登徒子去调戏那个同长公子有八、九分相像的少年,他可知道当时他已是吓得腿脚发软?只是他依旧为他办了此事。 只为初时二弟那一声“大哥”,他从无怨恨。原指望兄弟同心。日后见他一生富贵,儿女成群。也有几个小小侄儿围着自己叫伯伯,以享天伦。到头来,原来尽皆是空。 自己不过他手里一颗棋子,面前一道挡箭牌。 我欲将心比冰魄,却付东流逝水中。 忍下心,反手使力刺了自己一刀,抬头看向已将季晨抱在怀里的卫敏,他说:“你可满意了?” “这回便罢了,我不想再见有下次。”见卫敏丢下话已去,平秋忍痛看向一旁满脸凄然的未央,展颜轻轻一笑:“未央,今趟得央你领我去访珠儿了,只不晓得他此刻是否神志清醒,不然可来不及妙手回春。” 下一刻,他眼前一黑,便是什么都不知的了。 第十回:捉狐尾静气稳细作 势纵横楼船按歌声 却说这日太子由君瑞随着入了杭州府内。 太子同君瑞两人虽是言语如常,只那日独处的事儿,无人再提。君瑞心知自己是做了越礼之事,因恐太子怪罪,这些日子倒是十分温顺。他同太子处了三岁,却实不知他此时心绪,若说太子有所恼恨,偏不见他寻自己晦气;若说太子心中无事,又觉他太子言行举止,竟有莫测高深之感。 他这里心思百转,却总不得落地,因而渐渐就不免举止惶恐了起来,时常走了神倒也罢了,有几回竟连连犯过。 太子也不责他,却又有些疏远了他去。 如此一来,君瑞更是惶惶不可终日,也不晓得自己手脚该如何摆放。 他虽是这般兵荒马乱的心思,却也注意到一件怪事。 自他入得杭州府来,总有人对自己指指点点,偶尔听着几句“长公子”如何如何,不禁抬眼去看,却又见他们各自转头,装做若无其事。君瑞心中虽乱,倒也猜得了几分。 走了两日,这情形也俞演俞烈,几番有陌生人上来献媚。君瑞因而细细看了,其中多半是些商贾,只有几回,偶然遇见州府衙役、寻常兵卫,甚至几个参议、参政、卫镇抚、千户,竟也皆对自个儿恭敬万分。 君瑞先前已听说此处有个卫敏,与自己极是相似。他却心中疑惑,听说那卫敏只是个官宦子弟,虽说其父官居三品,也断不至子弟如此尊贵,更有上回那名唤平秋的登徒子出言侮辱,怎么反进得杭州府来,眼里见的,耳中听的,却全然不是先前自己心中度忖的情景? 这是其一。 二来太子也当是察觉到了这等希奇事体,却为何又不动声色,反不论到得何处,全要自己作陪?莫非太子就不怕,带着自个儿是引得了全杭州府的注意,斯时莫说是要察探案子的了,不打草惊蛇,就该是件怪事的了。 他这边想着,却见太子住了步子,原满面阴霾却片刻间烟消云散,反偏过脸去暧昧一笑,问赵醒:“好奴才,昨日你寻来的美人儿,究竟是哪个勾栏院儿里的?” 君瑞闻言倒是一愣。太子是喜欢那少年?君瑞心中虽做如是猜想,却不敢贸贸然然说出口来,疑窦重重看着太子,见他面上分明无半点怜惜之意,于是心中莫名一松。 正觉得自己心思也怪,尚不及细想,就见那赵醒挠首,干笑一声:“奴才不晓得,是关照客栈老板寻来的。” 君瑞一惊,猛然间回头去看赵醒。 这个看来粗莽直肠的汉子,究竟怀有的是如何的心思?太子白龙鱼服,万金性命全交付他手,若说他人不稳妥,是绝不可能的。今趟却为何竟随意弄了个身份不明的人来近太子万金之身,君瑞虽不曾驭女,却听窦长卿说过,此时,乃是男子最无防备之时,尤是危险。 赵醒……这人,究竟是忠?是奸?此事究竟是你一时疏忽,亦或是……故意为之? 见赵醒忽然也是浑身一颤,面色顿时煞白。君瑞心下立时雪亮。 旦听得太子哈哈一笑,压低了声儿道:“回头叫那老板把人送来官船吧。如此一个妙人儿,本宫倒有些念着他了。” 及至此时,君瑞方才知道,太子心下已决意返回官船,奉诏登岸。 君瑞暗自度忖,太子究竟意欲何为?本自以为三载相处,自己也是有几分知道他心思的,却为何这一趟出来,竟件件不懂他心中所想? 再看赵醒,面上一抖,虽是笑嘻嘻地应了下来。君瑞却分明见他眼中一道轻蔑之光闪过。 他当真是放下心来了么? “你这又是何苦。”一阵悠长叹息,却出自那个同样想不开的故人。平秋嘬着满腔悲愤,却是又笑了出来:“你不懂。” 珠儿着一身雪白内袍,也未扎腰带,随意趿着一双便履,上身却轻轻压在平秋的胸膛上。满头青丝四溢,甜丝丝地挠着平秋的鼻子。珠儿悄悄摁了记平秋尚在渗血的伤处,看那白布上头又沾了点血迹,嗤笑道:“我怎么不懂,真好生深切的兄弟之情。” 他撑起身子,默默看着平秋,见他笑得更温和了些,面色却隐约有些泛白,于是不禁又叹了口气:“你又逞强了。我怎不知道你是已寒了心的。”他不自觉地摸着腕间的麝香串子,看向敞开的窗棂外头,“今趟是平悠头一回卖你,你自然是还不死心的。你可知道,这首阳门里的,心都是铁铸的。你可还记得当年毅然求去的佟雪离?” 平秋思索了片时,却想不起来。珠儿笑着摇了摇头,披了件外袍起身坐到窗前:“我忘了,那时你同平悠还不是门里头的。自然不知道他。那个自散了一身功力,三跪九叩磕破额头求门主放行的傻瓜啊。见过他做那傻事儿的,谁能忘记呢?” 话到此处,珠儿忽然声儿一顿,随即似有感触一般,低吟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就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雪,指影向谁去?” 平秋不懂他说的这番话,只觉他笑得分外凄楚。冷冷的,似乎一些湿气渐渐笼罩了他一身。 忽然想起了城外客栈里那与长公子长得十分相似的少年来。粉雕玉琢的一个簪璎子弟呀。却是好生干净的一个人儿,儒雅温和,骨子里透出的倔强。好个教人瞧着只觉心中如沐春风的少年,兴许真是天皇贵胄,深阁里头抱大的孩子吧。自己去逗他时,那双清澈乌黑的眼睛诧异地瞪着自己,圆圆的,仿佛是水中月影般明亮。 明亮得很像是当年那个蹲在自己面前,好奇地看自己缩在角落里哭的孩子的眼啊。 这么暗自想着,便沉沉睡了过去。 夕阳落时,珠儿静静坐在窗前,目光却落在床榻上那唇角微微向上弯曲的平庸男子身上。这个惯了醉卧美人膝的男儿呐,见他日日放浪形骸,此时却笑得如此温存,许是真做了什么好梦吧,他猜想。 窗外云烧日落,红光似锦。 不觉想起了那个最爱这景色的男子。 “珠儿这名儿不雅。”是何人如此温存,近近贴着如雪薄耳说话? 记得那时自个儿软软笑着,搂住那人脖颈:“那依你说,得替奴家起个什么劳什子的名儿呢?” “冯俅不是就好!”那人浅浅笑着,隐隐露着狡猾。那时自己说了什么?……啊,对了,那时自己稍稍一呆,忽然便醒了过来,忍不住涨红了脸,举手去垂那人:“冤家,你又占人家便宜。” “冤家?消停片时,可莫要又人唤‘檀郎’了。”眼眉弯弯,那人笑着左右躲闪花拳绣腿。 只是这些,那人却全都忘记了。郎君何其薄幸,负了春光寒了奴心。 正想着,不着意间偶然瞥过窗外,忽然眼瞳狠狠一缩。 平悠正同个女子说着话,两人似乎正为什么事儿吵闹了起来,那女子猛一抬手,甩了平悠一个巴掌,随即气咻咻扭过脸便走。 珠儿认得她,也晓得她必是来的自己房里。于是起身,寻了衣裳穿戴整齐,坐回原处。果然,不多时,自己房里的侍侯丫头便领着她进来了。 珠儿未开口,依旧坐于窗前。冷眼看那女子步态优雅地款款而来,圆润可爱的红酥玉手略一动弹,自左袖中取出个五指宽的锦盒在桌上打了开来。 她并不多话,玉指纤纤,晶晶莹莹,掂出盒内一只老参来,道:“这是千年老山参。”随即又从盒内抽了个暗格出来,“这是天山雪莲同云南白药制的金创药。” 将东西端端正正摆在珠儿面前,那女子垂首退开几步,立于房中,恭恭敬敬道了个万福:“我家兄长便托付尊驾了。” 珠儿眯缝着双眼,默默看那女子干净利落说完这番话,随即告辞而去,于是大笑。 平秋睡得极死,竟没醒过来。珠儿笑罢,忽然转头看向榻上安眠的平秋,低声道:“你这呆子,倒还有些运气。王家三姨奶奶虽得了平悠这个嫡亲哥子,却还得几分人味儿,……你怎就能睡得这般死,竟不知道自己已是教平家给厌弃了的么?” “珠儿。”闻言不由转头去看,却见不知何时,门前立着个人儿。逆光看去,却似人淡如菊。珠儿不由一笑,迎了上去。 是那天性淡泊的未央。未央一步步踏进门来,手却将背后的门扉轻轻阖上。面上轻露微笑,却冷眼看那榻上已教声音扰得稍稍有些醒转了来的平秋。 他悄悄将珠儿揽在门旁,压低声线道:“老三甩下话来,让你立即去官船侍侯。看来他倒是有些欢喜你。收拾东西,我着人送你去。记住了,若坏了事儿,看我不撕了你。” 说话间,手便在珠儿腰间狠狠一拧,颜色俱厉。珠儿吃痛,低呼了一声,却不禁回头看向榻上,见平秋依旧半梦半醒,正要开口。却听未央狠笑:“还惦着他?这厮还有些用处,一时还死不得。” 见未央确无杀他的意思,珠儿顿时松了口气,轻轻挣了开去,恭恭敬敬弯腰一福,转身离去。 未央见他走得远了,这才又阖上门扉,蹑手蹑脚步至榻前,见平秋一双迷茫梦眼,平日虽看来无甚希奇,此时却似蒙了一层水雾一般,朦胧氤氲,于是勾唇一笑,抬手放了榻上烟青色的帐子下来,踢开一双青锻千层底靴,登榻而上。 抽了腰里五色彩绦出来,分了数股,轻悄悄将他手脚缚上。未央见平秋依旧迷迷瞪瞪,因而不觉莞尔,心中一柔,趴在他身子上头,吐气如兰道:“每回见你那浪荡样子,总逗得人家心动,今趟你犯过倒是也好,主子已把你赏了我了,只是赏得日子不长,主子的意思是要你去为赵醒侍侯枕席,来笼络这好色之徒。莫再动了,你不晓得自己究竟好在哪里么?其实就是你这样子,我瞧你怨平悠的模样了,凭地勾人呢。你放宽心,我决不教手下碰你一个指头。待亲自调教得你乖了,再把你送予赵醒,也省得你侍侯不来,平白受苦。” 自太子驾前侍卫——赵醒,奉命前来告知当地府台及寿阳王府原地恭候太子驾临。浙江承宣布政使王越领着一干文武官员,已在码头前候了足有三个时辰。 王越已近天命之年,似是个瘦小干瘪的老儿。一身补子服已洗得有些发白了,一把斑白山羊胡随风轻飘,原本当是美须,却因他常伸手去捻,竟已折得形状差互犹若犬牙。 季晨身为杭严道监察御史,自然也在场。 因消息来得匆忙,他急急来时已灌了碗粥下肚,结果此时候得久了,便不免内急,正想去方便方便,却被伍路莹等拽了不放,因而心中恨极。偏又不能甩手而去,于是悄悄拉了后头名流乡绅列里的卫敏来,顶在前头,自己溜去方便。 这些暂不细表,却说不多时他便回转了来,见卫敏似笑非笑瞧着自己,面上顿时一红。心下暗想,世事真是难料。前些时日,卫敏割袍断义,把话给说绝了。自己厚着脸皮上门去,也不得他理会。本以为他是真狠心下来,再不愿与自己有甚相干。不想那日“吟韵楼”醉酒,叫人架了家去。冷水一激,醒了来,就见他横眉竖目,手里头一把壶儿。于是心下暗自度忖,方才一头凉水,必是由他狠狠泼了下来。 见他醒转了来,却不多话,只骂了几句,狠狠道:“旁的去处我且不管,若再见你于这杭州府花天酒地去,看我再理会你。” 季晨自小便是惯听他的,这几日见他不着,早浑身不自在。如今听他话里意思,知道风雨已过。因而尴尬一笑,蓄意讨好于他,又指天发誓,只说日后若再去,便是家里后院儿养的小狗。 卫敏知他虽在官场滚爬几年,看似老成稳重,有大将之风。其实内里藏着瞒着的,却是个没轻重的性子,今日听他说得滑稽,忍不住扑哧一笑。 这一来,云淡风轻,前几日的事儿便如此过了去。季晨今日来迎太子万金之驾,因昨日乃是同卫敏抵足而眠,一早两人便联袂而来,倒令那些地方官员名流乡绅皆诧异万分。 一路净沙铺地,众人万头攒动,蝇声细语。一旁路头搭了个华丽棚子,里头坐的乃是按制服皮弁的寿阳王——朱府宸。 虽已等了有三个时辰,他也不恼。只安心进茶,又用了些点心瓜果。微微笑着,拉了个姿容出色的少年,同坐一处。倒不去想那前几日自己尚且缠着不放的卫敏了。 众人等了许久,忽然就有个侍从乘一叶扁舟顺水而来,匆匆忙忙靠了码头,一边拍手,一边大喊:“圣驾到了。” 一路喊着,小步跑了一溜烟尘,及至寿阳王棚子前头,这才笑嘻嘻,打了千儿,回说:“王爷,圣驾回头就到,王爷请动身迎驾。” 原来今趟,皇太子朱佑樘是代父巡抚寿阳王府,又是兼的“会同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审秋粮走水一案”。因而虽来的乃是太子,一干地方官员迎的,仍是圣驾。 四下顿时一片肃静,只听得江上风声猎猎。寿阳王爷轻轻一笑,于是起身,请了王越一同,领了一众地方官员近前去,直候在码头前。 众人这里皆伸长了脖子静静等着,正惶恐不已。忽然江堤前头观望的衙役高声叫道:“来了,来了,楼船来了。” 众人一齐抬头。只见远远一艘楼船,约是两层规模,红褐色泽,间或有明黄锻帷罗布。 正万般肃穆,倏忽间,竟隐约有乐声来,随风飘荡。再看江上,碧水东流,晨间轻雾半笼江面,拌了渺茫歌声,却教人觉着是烟波致爽。 皇家楼船沿着长河缓缓而下,楼船吃水也深,虽是顺水而下,却也轧得船底江水微微生浪。 及至船渐渐近了,众人不禁细细看去,见上头雕梁画栋,盘龙踞虎。剔透琉璃瓦,栏杆精致。船沿兵士严阵以待,士气如宏。天家气派一览无遗。 歌声也渐清,似是在上层亭台中,有一人重按玉弦,又将方才歌儿婉转唱来。这回众人倒皆听了个仔细。只听他声如珠落玉盘,嘀呖呖歌道: 思绵绵,情悠悠,知音可遇不可求。心里有话难出口,一曲清歌几人愁。 啊……是亲还是友,悲欢如梦似可留。 梦中天地久,长与君共有,我愿一梦到白头。 声若哀鸿,歌彻碧落,虽只寥寥数句,却教闻者也是神伤不已。 寿阳王本是一脸敷衍浅笑,及至此时却怔愣当处。不由暗暗去看后头名流士绅列中的卫敏,却见人海茫茫,哪得他半星人影。因而心生惆怅,忍不住掉转了目光,看向那一江东流逝水,渐是满腹苍茫之感。 位尊如他,尚是惆怅满怀,更何况是那些官场滚爬的。平生悉心钻营,只为了“权利”两字。及至拿至手中,却味同嚼醋。细想己身,短短半生之内,也不知道为此辜负了多少红粉知己。临到了时,却是回首茫茫,无人相度。因而江边迎驾官员里头,官阶虽有高低,却无不心生寂寥。 这里正自满场惆怅,众人倒是皆对楼船上操琴歌者好奇不已。 楼船之上,也是一片沉重。此时此刻,若大个亭台内,栏杆精巧,微风穿堂,明黄帷幕随风而动。台上一隅,檀香烟散,琴音流泻。 玉指勾画间,轻启朱唇,目光却已渐渐飘得玄远,似乎透过重重阻隔看过了千里江山。 在座三人,虽尽是满身锦绣,却皆一脸若有所思,默默看着这个清喉婉歌却已神游天外的男子,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君瑞先前在城外客栈已知珠儿身世,此时听他婉转而唱,竟是一腔心事都付其中。曲律幽怨如斯,他虽不解情爱,却也心中一窒,倒觉心痛如绞。不由默默看向珠儿,竟觉恍如隔世。 今日太子稳坐楼亭,招了珠儿来抚琴。 君瑞心知太子是欲借此举松懈杭州府上下之心。然而却不想,三人做戏,竟做出了个恍如隔世之感来。 此时此刻,元宗见太子神色恍惚,忽然若有所思盯着一旁君瑞。不由记起昨夜宫中来的廷寄。他虽不晓得上头究竟写了些什么,因见太子面色不善,也料其中必不得几句好话。 又忆及那日太子回转来后的彻夜畅谈。 “长卿,此事蹊跷。”太子曲指叩着书案,背光而立,“卫敏乃是三品官家子,君瑞既然同卫敏相似,本宫故意同君瑞继续进城,众人浑然不知道底细,皆是奴颜卑膝,足见卫敏在这杭州府中地位不低。一个平秋怎么就敢随意调戏?更不用说那言行举止皆针对本宫,心存试探深意的平悠了。如今看来,平家卫敏乃是一伙,赵醒这奴才定同珠儿有所勾连。本宫倒要看看,这两路人马,是否一家。” 这前后一想,窦元宗心下暗自度忖一回,知道上头定是催得紧了,逼得太子心恨。 他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也知此番形势不佳,遇的乃是叫人左右为难的案子,况且其中千丝万缕也不晓得究竟牵扯了什么厉害人物在里头作怪来。只单看万贵妃挂心挂肺,调唆了皇上下旨彻查,足见这案子同万贵妃定无甚干系,反是朝中党争甚烈,万贵妃使的看来乃是“一箭双雕”的计谋。如今太子地位不稳,已是万妃一党竭力铲除的眼中刺,若这回又得罪了哪方要员,太子地位定然危矣。按他心思,太子此番顶好一事不理,坐实了万贵妃“太子无能”的说法,虽说现今外戚专权,只是万贵妃虽滴水穿石,试图动摇太子地位。若无下头几个老臣子支持,恐怕也不容易。太子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他心中虽作如是想,却也知道这话不能随意说了出来,须得一个好时机才能显露,也免得他锋芒太露,反遭太子忌讳,平白招来祸事。 他也有些顾虑,惟恐太子乃是一个可同患难,却不可共富贵的主儿。 又说当时君瑞也在。只月余不见,这十四岁的少年却似是又长大了些。灯下,沉默了许久,竟不发一言。 两人告退,皆立于船板之上。 看君瑞面色不定,他知道君瑞有话要说,却见他长长叹了口气,竟转身而去。 到此,窦元宗心里也颇不是滋味。原先那个斯文温存的少年,偶尔几次恃宠而骄倒也不教人讨厌,反是看来忠厚过人。君瑞虽在太子面前不多话,却也是个敢想敢说之人。如今出来几月,竟也变了几分,虽看来依旧敢想,却已不敢说了。看他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单单沉默少言,就是连对他窦长卿也不若异日那般畅所欲言、推心置腹。同为太子心腹,两人竟无言至此。 他这里正感慨万千,哪里知道君瑞此时心中也是心潮澎湃! 他旧时同太子一处,太子也镇日只同他玩耍做学问,他性子虽有几分活泼,因乖觉得惯了,也有些许安静性子,除了同太子去进学,倒也不愿出太后宫中,只偏安太子独居的冷泉殿,等闲也不肯轻出宫门。因而宫中三载,他虽不得宫人献媚讨好,日子却也过得安适。因此,太子常对他兴叹,叹他居于宫中数载,也无甚长进。不过这也尽是不用多同人勾心斗角的结果。那日得鲁先生教诲:多看、少言。谁想近来遇事儿日多,又见太子莫测高深,行事作风也不愿对他多作解释。他到底也不过一个十四岁的娃儿,渐渐便觉同太子有所疏远,心中惶恐,也不知究竟该如何是好。偏生这话又是不能说的,于是欲言又止,不知道,竟又同窦元宗之间生了嫌隙出来。 这也是有心载树树不活,无心插柳柳成荫。 第十一回:失魂落魄陈允拦驾 渐露端倪贵人有情 楼船缆绳系向码头木桩时,珠儿双手一扬,离了琴上丝弦。眼眸微抬,秋波流转,已不着痕迹细细端详了面前各怀心思的三人。 一时亭台之上寂静无声,竟无一人言语。 几人正兀自失神,朋少安已“噔噔”上楼来了。他一身朝服,恭恭敬敬跪在太子面前,回禀道:“主子,杭州府已到了。寿阳王同当地承宣布政使王越大人正领着大小官员接圣驾,这回奉旨查案的杭严道监察御史季晨大人也在列。” “余嘉,更衣。”太子忽然目光一闪,于是浅浅一笑,起身转头道,“君瑞、长卿,季晨这老友比咱们来得早,自然得好好见他一见。去年这厮尚未出京畿公干前,当真是可恼,本宫还记得他每回见了君瑞总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说起来,君瑞也非是绝色,怎么就迷了他的心窍。……如今有段日子不见,也不知道他长进些了没。” 他虽是如此说话,君瑞同窦长卿却知道他未曾说出来的话是什么。两人不由偷眼去看一旁正仔细收琴的珠儿。却见他垂眼低首,自顾自去,也不理会太子此话,恍若置身事外。君瑞心中不禁冷笑一声,他这些日子出了宫来,已知道世上人皆奸猾得骇人。若以为自己已看透了对方的底细,事实上,那人心里藏的另一面却是教人防不慎防的。想到此,忍不住去看太子,心中却是一叹,若说洞悉世情,又有几人及得过太子呢? 不多久,皇太子朱佑樘由余嘉等几个宫人侍侯着着妥了一身皮弁。顶上冒以乌纱,后各九缝,每缝缀五采玉,缝及冠武并贯簪系缨处,皆饰以金。玉衡金簪,玄紞垂青纩充耳,用青玉。承以白玉瑱,硃纮缨。手里一柄玉圭,长九寸二分五厘。着一袭绛纱袍子,本色领褾襈裾。红裳,不织章数。内里中单以素纱为之,红领褾襈裾,领织黻文十一。蔽膝随裳色,本色缘,有紃,施于缝中;其上玉钩二,玉佩二,各用玉珩一、瑀一、琚一、冲牙一、璜二;瑀下垂玉花一、玉滴二。自珩而下,系组五,贯以玉珠。上有金钩。大带、大绶、韈舄赤色。 衣方着毕,宝气四溢,尊贵如斯,真真是天下第一家的气魄。 君瑞同窦长卿已是见惯了他华服美冠,贵气逼人的。况且也有几回见他服衮冕、皮弁,只此时见他一身辉煌,却也都是心神激荡不已。 寿阳正等得不耐,却听见楼船上头有人大喊一声:“接圣驾——。” 众人连忙跪了一地,口中山呼万岁。直至此时,似乎还无人见着太子金面,却都是拜得如此恭敬,寿阳见状不觉心中讥笑。 只听太子代天子道:“朕躬安,众卿平身。” 及至此时,寿阳稍稍抬头去看,却见太子威仪毕现立在阶前,一身皮弁,却笑嘻嘻上前来,一把扶住自己臂膀,道:“王爷请起,方才佑樘是代父皇受礼。此时礼仪毕,若在百姓家里,佑樘算来也是王爷的侄儿呢,怎受得皇叔如此大礼。” 他这里和颜悦色,说得有礼有节,却将寿阳弄得心下不安。 原来自“夺门之变”后,成化帝总疑心几个旁支弟弟怀有异心,也怕他们效法先人来个“夺门之变”。因此防得这些个王爷甚严。 如今太子一番话,虽是说得合情合理,教旁人听来觉着舒心,可在寿阳听来,却同皇上警告他莫要轻举妄动无异。 他正自不安,又听太子又转头去对后头季晨淡淡言道:“自季大人奉旨前往严州公干,掐指算来,也有一年未见了。常言道:‘宝剑锋自磨砺出。’此番本宫奉旨会同审案,季大人看来定可有一番大作为了” 说罢又笑:“这是于公。于私,久不见你来讨茶吃,君瑞直说宫里冷清。本宫寻思着这回逮着你,可不轻易放你。长卿这回带了上好末子茶来,可巧本宫听说这时节正是杭州府桃花艳时,煮茶赏桃,不也是件乐事?。” 季晨连忙道:“太子抬爱。” 太子看来和颜悦色,却独独冷落了王越。寿阳心里倒不自在,王越是他门下人,这已是人尽皆知的事儿了。况且王越身为浙江承宣布政使,乃是一方封疆大吏。偏偏太子下船来,先对寿阳示好,却一番话说得意味深长。后虽同季晨不甚热络,却显是极看重他的。厚此薄彼,不消半刻,太子此举已搅得杭州府众人迷惑不已,不免就有些许墙头草私下揣摩太子心思左右摇摆起来,顿时乱势渐成。 长卿跟在太子身后,在他看来太子这倒像是要敲山震虎。正假借冷落王越,而不着痕迹地威胁警告王爷。他不想太子方下得船来,居然就与寿阳王暗杠了起来,因此不免心中疑窦重重。 只他却不知道太子究竟是为何,于是不由转头去看一旁君瑞,也是试图自他那里看出个端倪来的意思。却见他神思恍惚,目光直直看着前头面色不佳的寿阳王爷。 是时窦元宗同君瑞两人皆是着的赤罗衣裳,白纱中单,青饰领缘。赤罗蔽膝,带赤、白二色绢,革带,佩绶,白袜黑履。 只是窦元宗官列五品,朝服三梁梁冠,执象牙笏。革带银,鈒花,佩药玉,绶用黄、绿、赤、紫织成盘雕花锦,下结青丝网,银镀金绶环二。 而君瑞官六品。持槐木笏。二梁梁冠,革带银,佩药玉,绶用黄、绿、赤织成练鹊三色花锦,下结青丝网,银绶环二。 长卿见君瑞如此衣着辉煌,竟一双眼离不了寿阳王的样子,顿时心中大是责难。再看寿阳,先前虽是面色有变,此时却也是偷眼看着太子身旁的君瑞。他面色柔和,目露温存,隐约有些许欣喜流露。 太子早瞧出了这番光景,自然心中分外不适。再看君瑞却是一脸诧异样子,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气息渐静,终于偏过脸去。 众人正要迎太子前往布政使府衙稍事歇息,忽然人群后头吵嚷了起来。一人高叫:“哪里来的的道理,竟不许人鸣冤么!” 周遭官员立时面色大变,暗恨这厮不识时务,竟来坏事,于是推推搡搡,乱作了一团。 太子面色一沉,转头去看君瑞,君瑞会意,且他也有心避开寿阳王,因而急忙躬身退下去看个究竟。 君瑞心神不定步至哄乱前,众人早看出他乃是太子心腹,而今见他过来,连忙分开一条道来。 君瑞勉强定睛一看,见里头是个青布衣衫男子,作文士打扮。因他似与兵士纠缠许久,此时已是袍襟敞开、发丝散乱,也不晓得是什么来路。君瑞因而走上前去,正要开口问他底细,只见那人竟猛扑了上来,一把拉住君瑞。 君瑞不过十四岁的年纪,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的主儿,几时见过如此阵仗。因此大骇,错步往后退,下意识回头去看太子,一脸恐惧。 方才君瑞来时,太子并不放心,又因为规矩,也只跟了几步,此刻正立于三丈开外。见君瑞受惊,他不由心中一紧,连忙环顾左右,喝道:“愣着做甚?若陆侍读少了一根头发,本宫定要重重制尔等的罪!” 众人如梦初醒,顿时皆涌了上去,惟恐去得迟了表露不了自己的忠心。七手八脚,正又哄作一团,却听君瑞一声惊叫。太子此时正被阻在人群之外,也不晓得里头究竟发生了何事,正急得没法,只听里头一人道:“木乐公子莫惊,在下乃是严州陈允。” “松坡先生?”君瑞闻言连忙看去,见此人虽形容憔悴,须胡拉渣,却是风度儒雅。果然是他。 “本官乃是东宫侍读陆栎,当日欺瞒了先生,先生勿见怪。”这一来,他倒安了心。于是站定身子,问道:“先生今日怎得如此打扮?又是为何阻拦太子?” 那陈允仔细端详了君瑞一身打扮,顿时苦笑一声:“说来话长。在下不想公子乃是官职在身的,如此看来,木堂公子……樘……。”正说着,忽然语声一噎,猛抬头看向君瑞,见此时太子已步至君瑞身旁,莫测高深地看着自己。于是大惊,“扑通”一声跪了下去,“草民当日不知公子乃是储君、万金之尊,冒犯之处,还请太子殿下见谅。” 朱佑樘原是心恨他方才惊吓君瑞,及至此时见他言语之中多有诚恳之意,倒渐渐平息了胸中怒火。于是垂问道:“‘不知者不为怪。’陈先生还请起来说话。先生人品高洁、才气纵横,本宫已慕名久矣,月前得遇先生,乃是本宫的福气,何来冒犯之说?”话说到此,忽然眉头微微一皱,道,“听闻先生向来不爱涉足红尘琐事,不知先生此番是为何来?” 陈允这才起身来,双眼紧盯着一旁寿阳王,一字一句道:“草民不敢阻拦太子万金之驾,此来,乃是欲向王爷求赐一话。” 寿阳王莫名其妙,因而一言不发,只听陈允问道:“敢问王爷,生辰纲礼单中,可有胡州佟雪离?” 寿阳王一愣,他对礼物从不上心,更何况是此番他正为秋粮案发愁,即便已由奇观儿报上礼单,他也是听过就算的。冷不丁儿有人当着太子金面问他,他自然反应不及。 太子本不在意此事,这会子见他迟疑,倒上了心,因问:“皇叔竟收了‘北雪’公子么?” 看一旁君瑞神色茫然,寿阳连忙打发人去唤来奇观儿。他虽也听过“南松北雪”大名,也对此二人颇感兴趣,却断无收那佟雪离之心。纵使他花名天下,府内优伶娈童甚众,却也知道天下有两种人他沾染不得,一者为情痴,次者为声名显赫者。 最宠卫敏。却并非是动情于这簪璎子弟,实是为了当日于北直隶大街之上偶然邂逅的十二岁童生。 原是起因一本海内孤本的孽缘,及至今日忽然又现。他心中万语千言,奈何一旁有太子、有众臣、更有许多名流士绅,只能默然相望,却不能诉。 也曾进京陛见,偶然见他出入内廷宫闱,本是疑心他乃皇上宠儿,后得东静郡王指点,才晓得他是东宫侍读,特例陪伴太子晨昏。 今日见他伴太子来了自己封地,又出落得越发俊俏,怎不教他得患得失。见他一双盈盈大眼流露惊恐,却回首去看太子。寿阳便知道他心中是已向着太子的了,黯然一笑,世上情事原就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多。怨得谁来? 俄顷,奇观儿已到,依礼跪在太子面前。此时,太子一双厉眼正阴沉沉看着寿阳王,他心中早知寿阳此时怀有的何等心思。两年前一日,君瑞出宫省亲,回宫时,怀里揣着册海内孤本。原说宫里珍本、善本、孤本数不胜数,只这回君瑞抱回的,却是宫里未有的。他本不在意这东西,只是君瑞回转来时,一张粉雕玉琢的脸蛋儿却憋得通红,因而他招了跟随君瑞出宫去的余嘉来问究竟。才知道君瑞为这书在书摊同个人争了起来,最后竟教那人给轻薄了去。余嘉曾迟疑着说道,那人依稀就是正回京陛见的寿阳王。当时自己并未放在心上,不过一笑置之。如今看来,那人果是寿阳。思及至此,朱佑樘不禁冷冷一笑,抬手着奇观儿起来回话。 听他回说生辰纲礼单内并无佟雪离此人。又恭恭敬敬进呈了单子,朱佑樘草草一看,便知道这定是个陷阱,为的便是要坑害眼前这名动天下的儒雅文士。于是好言劝了这耿直男子,正吩咐下去追查佟雪离的下落,却见君瑞忽然一脸凄惶,两眼茫茫然看着自己,欲言又止。 朱佑樘知他有话要说,奈何此时此刻却不方便。满腹疑惑也只得强自忍下,直待升辂启程前往府台衙门后,再私下问他。 皇太子金辂,高一丈二尺二寸有奇,广八尺九寸。辕长一丈九尺五寸。辂座高三尺二寸有奇。 素日在宫内,太子都是坐得肩舆,今日倒是君瑞头回得见太子礼驾,却不想是如此堂皇尊贵的,因而太子方才使余嘉招他同坐时,不免心里忐忑踌躇不敢轻上,良久,方战战兢兢登踏梯而上。 当门处摆着五山屏凤,青地上雕木贴金龙五,间以五彩云文。 转过这五山屏凤。屏后有红髹板,皆抹金铜鈒花叶片装钉。红髹匡软座,红绒坠座,大索四,下垂莲花坠石,上施红毯红锦褥席。 及至君瑞入内,余嘉已手脚麻利地放下了车辂上十二扇红帘,此刻太子正坐于辂中红髹椅上,斜斜靠椅中红织金绮靠坐褥,闭目养神。 那红髹椅上雕贴金龙彩云,下线金彩一云板。施红罗帷幔。 一片耀目正红中,太子忽然睁眼看他,抬手招了招:“君瑞你来。” 君瑞也不晓得太子究竟意欲何为,却依旧小心翼翼挪了过去。谁想太子竟一把拉他跌于坐身前,一手抱了他细细腰枝。 君瑞大惊,也不知太子这是怎么了。浑身不自在地扭动了几下,只觉腰间环着的臂膀有力,竟挣脱不开,于是红了脸,尴尬道:“殿下请放开微臣。” 太子全不理他,腾出只手来,亲亲热热捏了他一记脸蛋。君瑞险些跌了下来,惊讶万分,瞪着太子。他虽与太子同榻同卧有三载,两人却自始至终无甚越礼之为,只是太子向来待他如手足一般。只今日情形却大是不同,太子非但紧紧抱住自个儿,还伸手捏了捏自己脸蛋,细细想来,却是当年初入宫时皇六子朱祐杭调戏自己使的手段。如今这位皇子已封了兴王头衔,却尚未就国,因正巴着万贵妃,此人在京中倒也是有名的花花太岁。 君瑞思及至此,不免心中不悦,于是又挣动不休,却见太子面色泛红,一手紧紧按住自个儿。勉强浅笑着垂问道:“君瑞先前可是有话要说?” 君瑞这才忆起片刻前自己的欲言又止来,于是一时忘了挣脱太子双臂,皱眉回道:“臣觉得殿下其实已不必费心去寻雪离公子了,陈先生恐怕是再不到他的了。” 太子面上本是色若桃李,却忽然浑身一震,手中不觉一放,凝重了面色问他:“你说个缘故来予本宫听。” 君瑞道:“殿下也应猜到,陈先生此来乃是钻了旁人设下的勾魂套。本是想借殿下或寿阳王爷的手来除去他的,却不想殿下心性并不若某些人猜得残暴,故而失策。且不说他的目的,单只说雪离公子的结果,若陈允真的必死,那设套之人留下雪离公子乃是累赘;若陈允未死,若他日后寻去,却是个麻烦,因为世上并无可藏人一生的地方。不管是哪一种结果,雪离公子最好永远不被人寻出来。因此,若要做到这一点,只可能有一个方法。” 君瑞说到此处,忽然声音一颤。 一个“死”字,立刻浮上了两人心头。 朱佑樘默然无语看向君瑞,他素来知道君瑞聪颖,却不想他此番出来京师一遭,竟渐渐长大了许多。原是根本不敢想像如此狠辣毒计的人儿,而今却全变了。 他伸手轻轻抚上了君瑞满头青丝,问道:“君瑞你为何作如此想法?” 君瑞身子不住震颤着,双手蒙了自己双眼,语带哭腔道:“殿下,臣一直未敢说……臣看见了,全都看见了。” 朱佑樘看君瑞身子竟如稀泥软饭一般瘫了下去,整个人已神志恍惚得厉害,当即急了起来,两手抓住他一双臂膀:“你瞧见什么了?” “那日在胡州,我去寻卖梅子蜜糕的铺子,不经心走入一个偏僻死巷中时,偶然瞥见最末一个院子的院门并未曾关好,有伙人在的角落里掘土,脚边躺着个白衣人。那时我只觉那白衣人颇为面熟,却一时间想不起来。虽当时景象怪异,但我当时正分心思虑他事,因而因此也未留心。今日前后推想来……那人定是雪离公子无疑了……。” 太子闻听此语,顿时目露阴冷之色,本想立即招了窦元宗来议事儿,却不由自主牢牢将失魂落魄、浑身颤抖的君瑞揽在怀里,竟片刻也不忍放手。 余嘉只是个无关紧要的阉奴,此时却看得暗自心惊。 他自幼在太子身边侍侯,现如今也有九载光阴。原在宫中倒是一切稳妥,谁想出得宫来,不过月余,竟生了惊天之变。他冷眼瞧着,太子同陆侍读之间哪里还是兄弟情谊,两人虽仍不明所以,却是已生生动了情欲的样子。太子本是个颇能隐忍又莫测高深的性子,近来却屡屡举止失常。及至今日陆侍读惊惧失措,太子竟失了往常沉稳之风。他自然知道这事是他个命如草芥的阉奴不该管的,只太子不过十六,陆栎又小太子两岁,虽也算得是青梅竹马,但太子乃一国储君,怎可做出这等背德之事,若是泄露了出去,不但太子要遭,就是陆侍读同自己也惟有一死了之的结果。 当下垂首一旁干咳两声,震散一室温存暧昧。须臾,再抬眼时,太子已放了手,又打发陆侍读去招窦大人来。 暗暗吐了口气,正要安下心,竟见太子一双厉眼正冰凌一般冷冷盯着自己。余嘉腿脚一软,只听太子问道:“余嘉,这些时日你母亲身子可好些了?” 余嘉浑身一颤,忙回说:“托太子洪福,太子着太医给老母看过了,使了些宫里的好药材,如今已尽好了。太子大恩大德,余嘉结草衔环,尚不能报。” “好奴才。”太子忽然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本宫还有恩德予你呢。你说你方才瞧见了什么?” 余嘉立时跪了下去:“奴才有罪,方才一闪神,什么也没见着。” 只见眼角红袍皮靴,知道太子已到了跟前,余嘉听太子气息拂着自个儿发顶而过:“是跟了本宫多时的人!你看你哥子家里哪个儿子有些出息的?” 余嘉顿时疑惑,却仍老老实实回道:“二房儿子宝儿自幼聪颖,或许还有些长进。” “好,你回去传我的意思予你哥子知道,叫他把那宝儿过继到你房里。关照你母亲敦促他多读些书去,日后本宫寻个空缺与他,也教他光耀你家门楣。” “余嘉谢太子恩典!” “你也别高兴得太早,若有些什么捕风捉影的话儿叫本宫自哪里听见了,本宫只道是从你嘴里出去的。……退下吧。” 余嘉直吓出一身冷汗来,唯唯诺诺,正要跪退着挪至榻座前,忽然又听太子吩咐:“去同王越说,今日本宫不去州府衙门歇了,就在寿阳王府里收拾个院子。本宫滞留杭州府这段时日,得叨扰皇叔他老人家了。” 余嘉衔命而出。君瑞领了窦元宗匆匆过来,抬头见余嘉自辂上下来,忽然想起方才,于是脸上一红,立时垂首,也不敢看他。他本是家中独苗,上头并无兄长,家里上下皆疼他入骨,也常教母亲搂抱,父亲虽严,却也爱逗他玩耍,因而太子此举,及至此刻,他依旧不以为怪。他并不晓得太子心思,尚以为这乃是哥子安慰弟弟的常态。只是因着自己在余嘉面前举止失常,倒似孩童一般幼稚,才觉得害臊罢了。 却说太子降辂升舆,转入寿阳王府。便着君瑞等挥退了众官员,预备歇息。堂上奉了茶水,方进了一口。却见赵醒匆匆进了来,跪在堂下回话道:“殿下,外间有个蓝袍道士投帖拜见。” “混帐。”朱佑樘原已对他十分不满,此时正好借机开发了他,于是将手里茶碗重重摆在桌上,也不管那茶水泼了满桌,只说,“什么人本宫都见,要你来做甚!” 余嘉知道他心意,因此也添油加火道:“殿下说的是,不过一个牛鼻子老道,也要见得太子金面?” 赵醒迟疑道:“那老道士似有些玄机的,手里一枝寒梅,竟是新鲜的。臣便斗胆进来回话,若殿下真不见他,臣自打发了他去。” 他这话说得颇不得体,太子眉头一皱,心思已教那老道士给引了去。因而一时倒也不再计较,只叫赵醒把人给领进来瞧瞧。 不多时,那道士竟真跟着赵醒来了,手里花鲜如新,笑嘻嘻看着堂上太子,也不跪下。 太子见状,知道他很有些来历,于是反赐他座,道:“道长来得好快。” 那老道士并非听不出太子言下深意,却依旧笑嘻嘻看向太子:“贫道前夜夜观星象,知道紫微星君已来了杭州府,当时不好相访,看殿下今日方便,才来叨扰。” 太子闻他此语,知他果然不简单,于是笑问:“不知道长今日到访是为何事呢?” 道士将手里梅枝呈上:“贫道日前扶乩,得一打油诗:‘六载相伴君莫忘,瑞雪洁净凝软芳。年年冬寒魂不去,暗香袭远路遥长?’此乩乃为太子所扶,日后自有应证。” 太子听他说得蹊跷,正想问得仔细。却见那老道士笑意盈盈,竟忽然烟化,风吹而去,再不见踪影,于是大骇。 再看君瑞,也是满脸异色。太子只听他低声嘀咕道:“怎又是这话!” 太子不解,因细细问他,才见他面有难色:“臣幼时曾得遇一癞头和尚,那僧也为臣批了一首诗,竟与道长为殿下所扶之乩一字不差!” 众人不由转头去看道士所遗之物,却见那花儿已渐渐凋落满桌。 第十二回:布危棋卫敏巧施手 好财货照磨敢引路 这日清晨,君瑞由几个小童儿服侍着梳洗停当,于是去给太子请安。到了寿阳王府,也不知道是为何,太子依旧与他分榻,君瑞自是不觉什么的,反是高兴自己轻松了许多。 心境分外愉悦地正要穿过院中回廊,却突然遭人拦住了去路。定睛看去,却见此人竟是寿阳王。 君瑞心下不悦,惟恐去得迟了,徒叫太子心里不快。只是这寿阳王却也是他开罪不起的,因而敷衍万分地作了一揖,依足了礼数。 君瑞这日正着了件新作的衣裳,浅黄袍子配了条果绿丝绦,足上蹬了双千层底皂靴。只因昨夜睡得不稳,今早起身来,双眼依旧睡意朦胧。忍不住扯了衣袖掩了口哈欠,懒懒看着寿阳王。 朱宸府眼中一丝笑意闪现,却倏忽泯灭。昨夜卫敏冷语讥笑仿佛还在耳边。谁想一个堂堂“雅”王爷、花名天下的风流公子,居然近君情怯。还记得那日街上只为本书横眉竖目的娇娇富家子。还有那临去前偶然一瞥里逸出的妩媚风流,与今日的情形是如此相象!他悄悄叹道,目光上移,正要开口。却突然愣住了。 今日君瑞头上正戴着镂了芙蕖花形的白玉冠,一支纯金雕花流月笄横贯锥发。 君瑞看他久不说话,于是道:“王爷若无事,请恕君瑞告退了。” “啊……去吧。”寿阳失神看着君瑞发上的雕饰,也不知道自己又说了些什么,反放他走了。 君瑞心里奇怪,却也无暇理会,只自顾自去了。看他走得远了,寿阳忽然面色一冷,冲着回廊一角缓缓言道:“卫敏,你这是何意!” 却听那角落里传出一声冷哼,一道华服锦绣的人影便自廊柱后闪了出来,眉目间虽同君瑞像得八九分,看来却老成稳重。卫敏皮笑肉不笑,手里捻着几缕散了一肩的秀发道:“王爷,阿敏不过嫉妒那小娃娃罢了。阿敏能有何心思?说起来,王爷欢喜他得紧,阿敏自知比不过他,故而昨日乖乖拜会了这位可人儿,王爷要紧的芙蕖玲珑冠自是见面礼了。” 寿阳因而攥紧了手指:“卫敏,你明知那是……。” “不就是老王爷的遗物么。你迫我做下肮脏事体,卫敏不敢或忘。前些日子阿敏死缠了有多日,及至今日,王爷依旧不肯给阿敏这物件。王爷以为我当真稀罕它?非也。如今我将这东西盗了来,转手送你心上人。倒想看看你可还能把它给讨回来!”越说,卫敏面目越是狰狞,忽然咯咯笑道,“如今我把话挑明了说,王爷并不晓得吧,阿敏前些日子讨要这东西,原是因为宫里梁公公想要此物,而今东西到了陆栎手里,王爷你说,梁公公谴来取物的人,是明抢好呢?还是暗夺好些?” 寿阳大惊。长久以来困扰他许久的疑问终于揭开了谜底,他此时既已猜到卫敏身份,也知道了究竟是谁在给卫敏撑腰。因此,他只得看卫敏扬长而去。 且说君瑞进了书房里头,见中间一个碳火盆子,只为这几日连着下雨,故而烧来烤干湿气的。八扇窗,为散烟气开了两扇, 君瑞进去时,房里暖意洋洋,太子随手把个紫金冠自发上拆了下来,正靠在窗前坐榻的秋香闪缎大方靠枕上头拿着把玩。 珠儿此时正立于下首,贴着耳,巴巴地同太子说话。两人面色愉悦,太子不时展言轻笑,看架势,似是正说着笑话的样子。 两人见君瑞匆匆进来行礼,珠儿退过一旁,反是太子微微笑道:“君瑞今日起得迟了,该罚。” 君瑞大窘,于是颠三倒四地把方才回廊上头遇着寿阳王一事给说了出来。太子听他说得没头没脑,本想拿手里冠子丢他,想来又是不妥,因而随手自一旁榻几上抓了本书卷甩了过来,笑骂道:“也不知你是哪点好了,累他抛了满院子花草,只肯绕着你转悠。” 君瑞笑嘻嘻拾了书卷起来,步至太子面前,将书摆回原处,反道:“原来殿下还记得‘六窍公子’那句‘迷得青蝇绕花回’呐?却拿这话来取笑微臣。” 说罢,左右张望了一回,问:“怎不见长卿?” 太子大笑,听他问了,因道:“啊,方才京里来人指着名姓儿地要见他。一会子就过来的。” 正说着,窦元宗两手恭恭敬敬捧一只填漆匣子步了进来。 这匣子的样式乃是君瑞极熟的,就连上头的双钮云龙纹暗扣如何来解,他也是一清二楚。 “哦?”太子立时浅浅一笑,把珠儿拉了来,“朋侍卫那里有件东西是本宫叫人寻来赏你的,去看看喜是不喜欢。” 君瑞知道太子这是有事要议,偶然一瞥间,见正要出去的珠儿忽然若有所思地回头看了一眼自己。君瑞自入得宫起,身边就无有几个贴心朋友。太子待他虽如兄弟,他却总有些怕他。况且官场上自古诡异阴暗,于是他步步为营,不敢轻易与人交心。日子长了起来,心里总有些空落落的。如今见了珠儿,一来自他出宫以来,发觉周遭危机重重,总觉透不过气来。这会子眼见又有事来,心下顿时一紧,便急欲寻个机会开发一下;二来则是欢喜珠儿温婉性子、怜他身世凄苦,也想叫他忘怀。于是,趁着这档儿,悄悄朝他扮了个鬼脸。珠儿见他样子古怪,立时“扑哧”一笑,忙忙推门去了。 这一笑,顿时使得他面色明朗不少,君瑞看去,只觉得果是妩媚动人。正想着,却听得身后“咯哒”一声,回首去看,原来太子已把匣子里的书信给取了出来。 这匣子原是宫里细作密报用的密匣子,除太子之外,惟有得匣之人才有钥匙。匣上的暗锁也做得巧妙,若不知到底细的,是如何也寻不到的。 君瑞初始见这匣子时,便已知道是宫里来的六百里密件。只不知道是宫里又出了什么事儿来,竟教太子边看,边冷笑连连。 须臾,太子便点了火折子起来,把信帛给细细烧尽。 太子起身,垂首慢慢来回踱步。不多时,似是已拿定了主意,站定身子,抬眼道:“长卿,去传本宫的意思:着王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王越下头督粮道伍路莹三人,未时来见。” 气度沉稳,自呈威仪。却见他一脸冷凝地看向窦元宗:“长卿,布衣百姓可否得见朝廷钦犯?” “按律原是不准的,只如今吏治不善,倒或可一试。”窦元宗回道。 太子微微颔首,正要举步,忽听身后窦元宗又进言道:“殿下,臣以为不可。” “臣若猜得不错,殿下乃是想去见穆清大人。只是殿下,既然穆大人乃案子的关键,若内中真有玄机,咱们自不可轻去见他,不然莫说是要知道真相了,反是害了大人。” “窦大人说得有理。” 见太子依言住了步子,回首,双眼直燎燎看着自个儿,君瑞不觉面上一热,顿时垂下脸去,喏喏道,“臣心中暗自度忖,既然季大人先到几日,殿下不妨先召了他来问话,也好知道些情势。” 太子默默思忖了一番,却道:“君瑞,把余嘉叫进来。” 原来他们这里议事儿,余嘉就在门外守着。太子见他进来,始展眉道:“本宫知道你有法子。去弄四套百姓家的衣饰来,要顶不起眼的那种。” 见余嘉领命去了,太子方回转了身子,不经意瞧了君瑞一眼,忽然又叫住余嘉:“告诉阿奴,叫他把摆了蜜饯果子的多宝格也带上。” 窦元宗把这些皆瞧在眼里。他自是个人精子,看了这许多,哪里还有不明白的,于是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 太子见他神色凝重,只默默来回看着自己同君瑞两个,知道凭他的伶俐,应是已知道了个中情由。于是转头吩咐君瑞道:“去把本宫遗在房里的暖炉给取了来,你亲去交给下头添些香木炭,看着他们添完了,再取回来。一会子还等着它出门。” 看君瑞去得远了,窦元宗屈膝一跪,重重磕在青石板上。 太子知道他心里所想,反坐了下来,沉沉一叹:“原先本宫看君瑞年纪小,又有玲珑心思,乃是可塑之材。如今相处三岁,本宫已知道他禀性纯良,并非是得力之人。长卿,你乃本宫心腹。自你十五岁投了本宫门下,起先只做得一个小小舍人。那时本宫看你就是个伶俐的,知道日后你必是本宫的股肱之臣。今日,本宫知你是看出什么来了。你也该明白,你与君瑞不同。你是本宫幕僚谋臣,君瑞却不是。本宫今日便明明白白说予你知道:君瑞之事,自有本宫掂量,不许旁人插手。” 太子一番言语,虽无多少情绪表露,窦元宗却知道大事不好。 他原以为太子不过是情窦初开,不自觉而为之。只消人稍稍提点,便可使之斩断孽缘。如今看来,太子竟已是泥足深陷,早把满腔情意付了那个懵懂无知之人。 单只听他言语之间多有维护,却处处不落痕迹,就已叫人看得分明。如此周密而不落人话柄的保护,若非是情意如潮又怎么会叫这般尊贵的人费尽心思! 窦元宗忍不住面部稍稍扭曲了些。 按说君瑞并不是什么倾国美人,也非是什么惊世才子。粉雕玉琢,一个富家公子。照他看来也是稀松平常。 原先两人在宫里,也不见有稍许异样。为何君瑞随太子出来不过月余,两人便到了这般地步?他却是如何都想不透的了。 若他早知道如此,该当早些时日便去了陆栎这个祸害。 今日听太子话里意思,却是威胁他不得动手的了。 只不知道,若他执意动手,太子是否会为了一个满心爱怜之人,而废了自己左膀右臂的得力心腹呢? 思及至此,不由转头去看太子此时面色。却见他此刻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忽然柔柔一笑,眉目之间蕴着似水温存,平白清减了几分威仪。 窦元宗心里顿时一凉。 迟了,一切都已迟了! 朴风原是街上担货卖的货郎,家里省吃俭用的,又靠他那做了府仓副使的哥子朴路接济,几年下来倒也攒了些银子。因识得几个大字,便使银子托人通路,做了杭州府府衙一个小小照磨,自从府仓走水之后,朴路因职责干系已下了大牢。为此,朴路他媳妇儿也不知道哭着上门了几回,只求这任着照磨的小叔子出面盘桓盘桓,倒也不指望再留着前程,留条小命也就足够了的。 朴风知道家里老娘也是存着这么个念想儿,只因为知道小儿子的为难不好开口罢了。 他自幼与哥子便是同穿一条裤子长大的,后又得哥子照拂良多,自然也不愿看他好端端丧了性命。只是滋事体大,他不过一个小小照磨,哪里说得上话来。心里头急着,也没法子,每日家只得在家摔碗砸盆,打打儿子、媳妇泻泻火气。 这日方吃了早饭,见儿子正拿个芋头在门前啃着,啃了几口又使性子摔在地下,只跟他媳妇讨要果子吃,不由心头火起,一脚揣出去,嘴里骂道:“早先家里一口饭还省得几顿吃,今日你老子拿的例银不过刚好糊口,你就当少爷了!” 他这儿子不过六、七岁大,名叫朴宝。朴风这一下揣得虽不重,宝儿见父亲一脸凶神恶煞般得模样,顿时吓得摊在地上狠命大哭,鼻涕糊了一脸。正哭得天昏地暗,两眼迷糊时,忽然被人轻轻扶了起来。那人一手软软替他揉揉跌痛之处,又掏了块蜜饯果子来,和善地说道:“给你。” 他爹娘皆是粗人,说起话来,都是声大如雷的,如今听得如此温和儒雅的声音,朴宝不觉一愣。忙忙抓了袖子抹去脸上鼻水,睁眼一看,见是个哥哥正蹲着轻轻给自己身上拍灰。那位哥哥容貌比他爹娘不知道好了多少,身上又有股子从没闻过的好闻味道,眼里温暖如春。 朴宝不觉就看呆了,也不知道去接那人手里的蜜饯果子。 太子正立在君瑞身后,看个脏兮兮的小娃娃傻呆呆看着君瑞,嘴上还挂着晶晶亮的鼻水,只觉得恶心。 他是何等尊贵的身份!自小虽身处险境,见的却也都是达官显贵、文雅贵胄。几个皇子年纪虽小,却个个都被仆从侍侯得玉树琼花一般闪亮干净。他哪里见过寻常百姓家的流涕娃娃。 却看君瑞居然毫不介意,反对那小傻子温和一笑,把手里的蜜饯果子又递进了几分。心中又是一暖。 他虽面无表情,一旁窦元宗却知道太子已是失了神的。于是斗胆上去,向门槛后头那双手叉腰的恶汉作揖,问道:“敢问此地可是朴风,朴照磨家?” 朴风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迟疑着点了点头。忽然看见这人回身对身后的公子哥儿恭恭敬敬说了几句话,于是恍然大悟。 这人是个师爷啊。……也不知道他身后是哪家的公子,嘴上也不长毛,靠得住吗? 再看自家不成器的傻儿子,那蠢东西居然还愣愣看着蹲在面前的富贵公子,只差没淌口水的了。不禁一恼,上去揪了儿子的耳朵:“蠢货,傻得跟什么似的,哪里像我老朴的种!去,跟你娘给奶奶端洗脸水。” 君瑞自小也是富家子,又是爹娘掌上宝珠,不曾见过如此父亲。当下愣在原处,也不知如何是好,不由转头去看太子,目光触及窦元宗一双满是责备的眼睛,心中也是不禁一惊。立时低下首去,退在一旁。 朴风也觉出这几人来得奇怪,回身便要关门。 幸亏余嘉机灵,忙上去递了府衙牌子,道:“朴照磨,咱们是监察御史季晨、季大人手下,季大人要咱们今日来问话。还请予个方便。” 朴风接了牌子,细细看了,果然不差。 于是急忙让了进去,上了家中最好的茶水。 “小的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见来问话的几个少不更事的,他就知这是个契机,说不得便可替他哥子脱罪。朴风心里高兴,不免就失态了些。 太子在宫里久了,这点点心思哪里瞒得过他。心头冷笑,看这厮殷勤万分、端茶送水,全当瞧热闹。 窦元宗只当太子是碍着身份,不欲同这下等人说话,于是代问道:“朴照磨,衙门里头上下文案原都是经你手的……” 未待他问得完全,只听身后太子垂问道:“朴照磨,不知道这杭州府内民籍在册的有多少人?” “约莫也就万把千个。”朴风不解其意,却也老实答了。 “那军籍在册者多少?” “也该这么多吧。”朴风已有些不耐了,正想叉开话去,却听那少年又问:“杭州府衙门在职者多少?” “这个小的清楚。”朴风听到这里,来了劲,“上下有三十二个,前些时日曹经历家摆了汤饼宴,小的也去了,他家那刚满月的娃娃可……。” “如此糊涂!”那少年“嗤”地冷笑一声,打断了他兴致勃勃的话语。少年又问道:“你任照磨多少时日了?” “不多不多,小的哥子寻了同知大人说情,到如今也就一年有余。”朴风关照媳妇下去烙了饼子上来待客,他已不把这几个少年放在眼里,只当他们是来做客的,自然松懈了许多,正想着,忽然听那少年冷然道:“你只说,这回案子,你哥子是如何牵连进去的?”话说到此,他伸手去端桌上那个粗瓷茶碗,悠然啜了口茶水。 朴风不禁一震:“你是如何知道的?” “朴照磨看来是忘了,”太子冷冷一笑,“天下是皇家的天下。”手里慢慢放下手里的茶碗,太子懒懒靠在椅上,眯眼看着面前这倏忽间满头冷汗的汉子。 “说实话!说出来,自与你做主的。”见真吓住了这人,太子于是语气一松,转头叫余嘉切了盘果子来取用,举手投足之间,显出一派稳健自信之风来。 君瑞已猜到了他的心思,于是淡淡一笑,心中也是钦佩不已。 朴风此时虽不知道这少年的身份,却也知道他地位不低,看来也是耍不得小心眼儿的。于是老老实实道:“若真细数起来,我这哥子也真是天命不济。他原是府仓副使,也就是管管库房的。咱们这库房出身的,最叫人看低。” “这是为何?”太子乃是深宫里头养大的,自然不懂。按说这库房当差,也是为朝廷办事儿,怎么就叫人看轻了的? 那朴风干笑了一声,他不想这竟是个不谙世事的。他心下想,这既然是季大人手下,也该是个吏目,怎么就不懂其中关节了呢?他哪里知道,面前的乃是深宫里头的储君,这位大爷,自小只熟读经史子集,虽惯了宫里兵不血刃的阴损招数,却不知道官场下头的璇玑。 见这公子哥儿既问了,他也不好不答,于是低声说道:“库房出身的,因例银难以供养家用,常常夹带银块出库。只因为朝廷也防他们这一手,进出便总得脱得精光。嘿嘿……,哪里晓得,这些都是自小就拿些石子蒜杵塞松下头的,因而银块都是塞在下头夹带出来。” 太子听他说得白,不禁面色渐渐微红,他不由去看君瑞,见他也听得目瞪口呆,都是想都想不出来的样子。 朴风接着说道:“我哥子朴路也不想干那营生,只是一家皆靠他养活,就是我家,也常依仗他照拂。故而后来我捐了照磨,官儿虽不大,哥子便常称病,不愿去库里了。我自然知道哥子心意,所以常瞒了上头,放哥子家去。这回收了秋粮,本是五天便运去南直隶的。可巧伍大人犯了病,便教穆大人代了督粮道的差使。因我哥子老实,穆大人看得起他,便向知府大人把我哥子要了去暂且看着粮仓。谁想就一把火烧了的,累得我哥子也吃了牢饭。” “你哥子可曾同你说过些什么有干系的话儿?” “有自是有的。我哥子说了,穆大人心神不定,也不晓得多看看仓里谷物。粮仓里只是几个分守道主事,却不许人靠近粮仓,我哥子他们几个看守的起了疑心,还未得机会探明,那粮仓便叫人一把火给烧了的。” 太子伸手抹了茶碗碗缘一下,也不看他,又问:“你哥子既然疑心,按规矩必定也是要上报知府的。衙门里头上下文案原都是经你手,可看出什么来没有?” “也是奇了,我哥子说他上了条陈,不知道怎么的,我经手的就没见过这东西。” “是了。”太子同君瑞相视一笑,遂起了身。窦元宗原也是摸不着头脑的,如今终于明白过来,顿时汗颜。他自诩谋略过人,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况且又是全心在太子同君瑞的身上,自然无暇他顾,竟致使如此显而易见之事自他眼皮子底下溜走。 太子在屋中来回踱了数步,忽然伫足,看了朴风良久。直看得他头皮发麻,暗道这不是个好相与的主儿。正觉不妙,却看他浅笑着上前来,摘了一旁侍从腰里的银袋塞入自己怀里:“实不相瞒,穆家与我家乃是通家之好。父亲嘱咐我要前去探望,只如今不得进去。还要劳烦朴照磨帮忙。” 原来,太子细细记了他的言行,又看他家角落里一副货郎担子,猜他出身里头也杂些商贾份子。先前又听出此人极善结交,似是同衙门里头众人关系都不一般。于是决意要借财货这块人见人爱的肥肉出来,权当敲门砖。 “看牢房的,小的尽数认识。”朴风接了银袋,一手掂了掂,忍不住又开了袋子,自里头取了银锭出来,放在嘴里咬了咬。立时两眼笑眯缝了起来,“自然自然,既是千里故人来,小的自是要予个方便的。 说罢,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此刻正是衙门里头官老爷们用饭的时辰了,咱们趁这时候去,最是容易的。” 朴风转到后头厨下,关照了媳妇几句,便换了衣裳出来。一路领着众人直奔衙门去了,路上又是心思乱转,暗自想着,如何才能从这公子哥儿手里再挖些银两出来。 这些自然是他本性使然,做了多年货郎,怎是轻易能改的贪财好货的性子。也该他做了引路之人,倒使太子一行省了不少气力。 第十三回:访囹圄敬言赞国士 书香门第结拜金兰 君瑞本未想到太子竟欲收买此人领路的,后来便想此行必要落空的。眼见朴风拿了几锭银子出来予了那几个衙役买酒,而这几个差官神情自若取了银子在手,君瑞忍不住转头去看一旁太子,却见太子淡淡扫了一眼,反是不耐地看着朴风。至此,心下才不定了起来。 及至几人松松落落进了府衙大牢,君瑞这才信服。 他也猜穆清在牢里必是不得好过的,谁想进了牢房一看,却见他衣衫洁净,只是一脸憔悴。见了人来,不问究竟,反倒释然地坐在干草堆上笑问:“等了多日,还是来了?” 朴风同着几个差役在外头吃酒,并未曾跟了进来。若大个大牢里,除了这穆清,倒也没有几个犯人。 见来人久不答话,那穆清渐渐生了许多疑惑出来。不免上下仔细打量面前这四人,静默了片刻,忽然就问太子道:“难道他们就没给下什么毒酒草绳或是浸了水的牛皮纸什么的?……莫非是要本官自己撞墙赴死?也是,总是冤死,也不好计较死法。” 见他满脸讶异,窦元宗浅浅一笑,上前一步:“大人怎如此说呢?太子殿下驾临杭州府,大人所受的冤屈定可昭雪。只因素来仰慕大人高风亮节,故而不远千里赶来。咱们几个不过一介布衣,家里倒还有些薄产,若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大人只管开口就是了。” 穆清听他说得诚恳,面色于是稍缓:“不必了。诸位莫要见怪。今日早饭,几个差役已说了太子是昨日到的杭州府,在下估摸着自己的忌日就该到了。只是不忍再牵连几位,尊驾还是尽早离去,也免得是非上身。” “大人莫非是不信太子可替大人昭雪?”君瑞奇道。 那穆清于是看了他一眼,见他长得讨喜,不觉自木栅间探出手去轻轻拍了拍他肩头,笑道:“小娃儿,太多情势所迫,人间是非曲直岂是如此容易公断的。我实是万万不能得太子昭雪的呢。” “大人难道不怕死得冤枉?”君瑞不解。 却见穆清怅然一叹:“……既为仕子,自当有君子之节。你再大些就知道了。……及至今日我仍不辩一言。起初只是为了小儿寒锦,今日却是为了天下。诸位也不必去为穆清一事奔走,穆清愿以一己之身,揽下重罪。只求此事到此为止。” 太子本不言语,此时忽然问道:“大人何需如此?谋反一说本是空穴来风,不是么?” 穆清苦笑道:“公子不知道那孟和同伍路莹是什么人吧。公子也不晓得此地寿阳王同谁过从甚密吧。……孟和同伍路莹乃是京师李孜省的门生,而王爷则同左副督御史马文升是刎颈之交。……易立太子,天下干戈。” 最后一句话出口,在场众人都已明了。当今两大红人皆牵扯在内,一边是君侧奸臣,一边是朝廷股肱,太子之位此刻正若坐于秤上,倾轧哪头都有覆巢之危。 “只恨当日因百姓而软下心肠,应下了寿阳王爷之请。若尽早归去,畅游山水之间,哪里还会有今日之命!只是穆清却不后悔同周知府共事。杭州府百姓得了这几年安生日子,穆清也对得起天地良心了。” 及至此时,太子立时正了衣冠,肃然对这鬓角班白的老臣一揖到底:“大人乃真国士!如此气节,如此胸襟,佑樘记下了!” 那老臣子也不惊讶,反是淡淡一笑:“老叟已猜到是尊驾。如今得见一面,余愿已足。穆清不过一人,何必挂怀。今后尊驾掌中的,乃是皇舆周天、亿兆黎民。只望,老叟死得其所。” 话说到此,穆清抬起头来,目光燎燎看着太子,缓缓屈膝而下:“臣只跪‘天地君亲师’不跪‘金钱权势’,而今替黎民百姓,向储君请命了。” 太子眼中一热:“本宫当铭记在心,大人保重。”说罢,呼地转过身子,大步流星离了牢房。君瑞紧紧跟着,他分明看见,太子眼里莹然有光。 四人出了牢房,正瞧见朴风一脚踏着板凳同几个差役吆三喝六地打牙牌取乐。见众人出来,这厮忙丢下手里牙牌,满脸堆笑,起身迎了上来。太子却不理他,径自出衙门去了。窦元宗随手塞了张银票给他,也尾随着去了。见这几人来去突兀,朴风不禁愣在当处,方缓过神来,连忙冲着太子一行人的背影喊道:“若有事儿再来寻小的,小的办事稳妥,公子随便给几个钱儿就好。” 君瑞紧紧跟着,他方才见了国士之节,正自感触良多,此时听了朴风这话心中便越发是觉得不快。只听太子狠狠道:“该杀的奴才,世道若此,真真屈煞天下君子。” 君瑞久不见他发怒,此时听得如此冷言厉语,只觉心尖一抖。正想开口,身子便遭人一撞,歪了几步,脚下又搁了什么,顿时步子一个不稳立时跌在了地上。 太子原是怒气冲冲的,眼里看见什么,心中皆觉着可憎。此刻忽然见君瑞跌在地上,心下一惊,下意识便要伸手去扶,略一思索,又咬牙将已伸出一半的双手收了回来,反手紧紧抓了自己衣袖。眼里顿时深不可测,只默默盯着那撞了君瑞的莽汉子。那莽汉衣着粗鄙,满脸横肉,眉宇间凶煞之气弥漫。他本是不着意自己撞了人的,正撸起了袖口要破口开骂,双眼却无意间对上太子,顿时是看得心里发憷,竟是半句粗口都是吐不出来的了。于是呐呐咕哝了几句,草草周全了礼数,便躲闪着去了。 只听君瑞忽然“咦”了一声。太子忙去看他,却见他已教余嘉扶了起来,手里正拿着锭银子。原来方才搁了他脚的,正是此物,只是却不知道他为何看着银锭目露异光。太子自然不信他是见钱眼开,比这希奇的东西宫里多的是,从不见君瑞喜欢,此时对着这等俗物,怎么就会放不了手呢。 及至太子将之接了过来细看,这才发现,原来银锭底下烙着个印记。他知道百姓交于官家的银子散碎,总要官府集了起来,重新铸成银锭才好上缴。故而才有了火耗。而官府铸成的银锭底下就有这么个印记。 太子此时面色渐渐凝重了起来,他心知肚明,自己手里拿着的,俨然正是官银。官府用来上缴国库的东西,怎么落到个满脸横肉的汉子手里?转过脸向朋少安使了个眼色。见他会意,纵身追了去,太子这才安下心来。 叫余嘉扶着别了脚一瘸一拐的君瑞,太子抬首四下看了看。 见有个头上包了方碎花蜡染旧巾子的年轻媳妇手里揽着个破篮子,孤零零垂首走在前头,便叫窦元宗上去问她近些的跌打药铺子在哪里。那窦元宗知道太子心思,故心里真是十分得不满,却依旧拉着脸去了。 还未走到那人面前,却见女子身边面街的大门忽然敞了开来。众人尚未缓过神来,“呼喇喇”便有一簸箕鱼骨头果皮子倒了出来,尽数倒在了她脚下那双绣花鞋面上。 太子同君瑞走得近了,才见她颤巍巍退了几步,面色发白地看着那倒了东西出来的妇人。 那妇人见泼着了人,竟也无半分愧疚之心,反是满面讥笑,尖酸刻薄道:“瞎了你的眼了?下堂妇!男人不要你了,还对了我家门里看什么。你那低贱儿子倒还有些用处,拿来与我儿做个奴才也是好的。” 听了她这一番话,那女子面色顿时白得分外可怕,凄凄然,眼里头就有泪水出来。 街坊邻居听了热闹,皆围了过来。一旁太子正看得诧异,却见那门里又有个约莫八岁大的娃娃奔了出来。那娃娃衣衫脏破,脸上青一块、紫一块,见了门前这女子,依着门扇,只轻轻唤了声:“娘亲。”便再不出声,默默看着。及至妇人狠狠拎着他耳朵进去,那娃娃才大叫了起来:“娘亲,罄竹有看书卷,竹儿牢记娘亲的话‘鉴可正衣冠,书可正道德。’” “竹乃君子,儿要记得家训。”女子听他撕心裂肺一般喊叫,顿时泪如雨下,“君子之节,宁折不弯。你可要记得,长成后切莫要辱没你家清誉。” 闻者无不恻然。 那妇人过来,恶狠狠啐道:“少来,若真有骨气,你拿银子来买了他去,叫他跟你过啊。” 太子听得众人小声议论,才晓得,这女子竟是穆清养女,闺名细女。她五岁叫穆家收养,十五岁及笄。廖秀才家门清寒,祖上不过一介屠夫。穆清因赏识廖秀才才高,便下嫁廖家做了正室。廖秀才有一妾,便是方才的妇人了。原本廖家倒也夫妻和顺,只因为这回穆清吃了官司牵连全家,故而那廖秀才为避祸便借故休了细女,赶出家门,把侧室扶了正。侧室生性刻薄,一出了头,便把个真正书香门第的后人当成奴才来使唤。 穆家已遭了难,细女如今无处可去,又不忍离儿子太远,于是在城外搭了个草棚子安身。她嫁入廖家九年,早知道这廖秀才虽然才高,人品却不怎样,只是从不曾对娘家抱怨,生怕养父自责。因此,良人如此薄幸,她倒也不放在心上。每日家上街拾些烂菜梆子、别人家不要的小鱼度日。日日刻意过了这街去,实指望可在门外头偶尔看一眼孩子。 太子早先已在牢中见过穆大人国士之风,如今见他家人得此下场。世态炎凉至此,实不忍心。因而一旁冷冷笑道:“你既如此说了,便是最好的。” 话未竟,君瑞已知道他的意思,取过窦元宗手里半掌大的锦袋交了太子。 妇人见个着一身粗布衣赏的少年忽然插话,顿时柳眉竖了起来。见他一手打开手里袋子,正要开骂,顿时叫金光晃了眼睛,倒把话给噎了回去。 太子环视周遭乡邻,将手里袋子举高示众,缓缓道:“这里一袋金瓜子,大伙都见了。今日小可便在这里替细大姐要回孩子。诸位都是见证。” 廖秀才并不在家,家里能主事儿的,只他老母廖陈氏。这时听见闹腾,人已出了来。猛见个少年衣着普通,却出手阔绰,便猜想定是个大家公子出来游玩,倒也不放在心上。这老妇本性薄凉,正恨不能完全斩断与穆家的干系。于是劈手拿了金子来,细细看了成色,又咬了咬,满意道:“成,你既付金子买了,就把这小奴才领走吧。日后他与我廖家再无半点干系。” 君瑞上前牵了那孩子小手,将之交到细女手里,正听见身后太子冷冷一笑:“这话说的是,日后他自不会再与你家有何干系。本公子并非是出了金子买个奴才,一个八岁的奴才哪里值这许多。本公子敬他一门尽是君子。出黄金,只为赎个君子出来,免得他被你这赃污门庭糟践。” 那廖陈氏听他说得如此刻薄,心中大怒,正要发作,又见左右乡邻皆拿手指着她,窃窃私语。于是面上立时挂不下来,气唬唬把媳妇喊了回去,使力甩了门再不理会外头。 众人见已没了热闹可瞧,也就渐渐散了去。 那细女得了孩子早喜不自胜,拉了孩子一齐跪在地下,朝太子磕了三个头。那孩子倒也是颇有主见的,扶着母亲起身后,又向太子一揖到底:“敢问恩公贵姓、台甫?日后罄竹若得机缘,定不忘恩公今日所施援手。” 太子未曾言语,只是静默着,细细打量他。倒是阿奴见他小小年纪却是一副老成模样,觉得有趣,于是借机逗他:“咱们几个不过是浮梁商贾,贵姓不敢当……。” 那孩子忽然一笑,童音清脆道:“这可是唬我年纪小!所谓‘商人重利’,若诸位只是浮梁商贾,焉有恩公如此做法的?” 太子面上稍露嘉许之色,正要赞他聪明,话到嘴边却成了“不知道此后两位有何打算?” 细女浅浅一笑:“天下之大,总有容身之处。如今有竹儿在身边,余愿已足。” 太子略一思索,忽然看向一旁君瑞。他眉棱骨只稍稍一动,君瑞已猜得他几分心意,只听太子问他:“君瑞,你在家中似乎并无兄弟。” 话到此,君瑞反是欣然浅笑,温顺顺回道:“正是。”于是上前几步,蹲下身子,拉着罄竹一双小手笑道:“我常年不在家中,因是家中独子,总累父母伤心。如今见着竹兄弟,只觉着是哪里见过的,心里喜欢。便有一种心思:不如咱们结拜,兄便可拣个便宜,烦劳弟弟代我照顾父母。” 转头见细女似有迟疑之色,君瑞又道:“君瑞家里乃是五代书香门第,家中汗牛充栋。伯母放心,竹弟弟在我家中并非外人,自然可得家父指点,日后成就必不一般。” 罄竹也是个爱书如狂的憎命,往日在家中只得盗书来看,不知因此挨了多少棍子,如今听得君瑞家里藏书甚富,便动了心,只拿一双眼睛不住地去看他母亲。 细女本也有些忧心儿子日后的教养,如今听君瑞如此说了,不由问他:“不知府上是……。” 君瑞于是一笑:“家父陆姓,讳崇儒。原先拜着礼部侍郎,如今致休在家。因我祖上曾做得两代中书省员外郎,故而,家父得诨号‘陆员外’。” 细女大惊,不由对着年纪轻轻的少年敬道:“竟是陆员外家的公子,真是奴家失礼。小儿既得公子垂青,便是他三生修来的福气。此事旦凭公子作主。” 原来君瑞的父亲陆崇儒也算得一个博学鸿儒。虽与朝廷无甚大用,却因他满腹经纶,才高八斗,偏偏性子又是严谨清高,遂令民间众家学子竟相效尤,倒也是名动天下之人。 穆清一生不曾见过这位高人,却也有些仰慕他的文章,因此在家中常常提起。细女听得多了,自然耳熟于心。 当下,君瑞便同罄竹寻了个清净地方,拈香结拜。因想此行不便,便把贴身带的一方小印“真水无香”交他收好,又亲笔写了书信说清事由,叫他们先行上京。 却是余嘉想得周到,忙忙去拿帕巾包了几封银子予他做了盘缠,两人这才连声谢了,告辞远行。 而罄竹因对其父彻底失望,一狠心从了母姓,硬是把名姓改作——穆罄竹。 第十四回:敲山震虎震慑近臣 深情厚爱寿阳表心 这日夜里,太子一行回转寿阳王府。方踏进园子,便听说朋少安已回来多时了。 太子累了一天,风尘仆仆,正想回去沐浴更衣歇上片刻。如今听他回来,便想尽早知道他去探听的结果,因而脚下一转,打发了窦元宗去招他,便直往书房而去。 刚行至廊下,忽然一阵狂风大作,直吹得衣襟“呼喇喇”地响。三人不由住了步子,紧紧按了衣角。正紧凑几步往书房去,未来得及行得几步,顿时大雨兜着头地倾盆而下。 太子匆忙忙进了书房,身上却已打湿了些。再看君瑞,只因他先前已伤了脚踝,竟是最后一个进来的。 他身子儿本就单薄,此刻右边肩上已湿透,便免不了冷得轻轻一颤。可巧,平日侍侯他的两个童儿皆不在身边。余嘉偷眼看了太子,心下度忖了一番,立时上前去欲替太子、君瑞两人解了外衣下来。君瑞知道于礼不合,正要推辞,却听见太子一旁沉吟了片刻,开口道:“余嘉,君瑞的衣物都在东院厢房,此时过去也远了些,就在本宫的衣裳里头找件素些的给他暂且换上。”君瑞既听太子如此说了,便也不好再却。 窦元宗去了许久,还不曾过来。 灯下,一室静寂。余嘉吩咐下头熬了姜汤上来,见君瑞正垂首在系腰上丝绦。因他发上也有些湿了,太子便举手把他头上原本束着的芙蕖玲珑冠给取了下来,摆在一旁案上。顿时长发过肩,垂了满背如缎乌丝。余嘉立时一惊。 君瑞冷不防叫太子给取了冠子下来,也是惊了一跳,猛抬头去看。却见太子立于灯下,正默默看着自个儿,那眼底幽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于是手足无措,一双圆溜溜的乌黑大眼慌乱地四下乱看,再不敢正视太子容貌。 心下正慌,却觉一只手渐渐触了过来,轻轻撂开他额角微粘的湿发,又慢慢自他额际滑下脸颊,悄无声息地游移在那一片冰凉的滑腻上。君瑞只觉得自个儿的心猛地被攥紧了,胸口突突地跳,他不敢深究那是为何,只得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 君瑞觉得,太子离得很近,稳健的气息微微拂动着他的发丝。痒痒得,使他从心底窜起了一阵酥麻。 满室暧昧不明,只听门前“哐当”一声。君瑞生生吃了一惊,转头去看,原来却是余嘉。他惨白了一张脸色,见太子面色一冷,厉眼扫了过来,不由“扑通”一下,狠地跪在地上,把头磕得砰砰作响,口中直道:“奴才该死!失手撒了姜汤。” 君瑞这才看见,他脚边正跌着两只碎碗,汤汁淌了一地。 于是慌忙退了一步,远远避开了太子。方要寻机告退,便听得外头有人说话。 定睛看去,却是窦元宗同朋少安两人各自披了件蓑衣,带了雨帽,脚下又趿了木屐,正踏着雨水,穿园而来。 太子见他神色,已知他心思。静静看了他许久,见窦朋二人已进了门,不禁轻声一叹:“君瑞,你果然累了……跪安吧。” 君瑞顿时如蒙大赦,忙不迭谢了恩,回房去了。 窦元宗进了来,已觉出房中诡异,眉间只稍稍一皱,随即平复了下来。忙上前去,贴着太子小声言语了几句。太子也是一皱眉,挥手叫余嘉出去守着门,见他小心翼翼阖了门扉,方才道:“怪道你去了这许久呢,东西呢?” 窦元宗伸手在怀里摸出密信匣子,恭恭敬敬递予太子。 信上密密麻麻皆是墨字,太子上下细细看了,于是冷笑。随手把冰绡笺甩在案上,道:“你们也看看。” 见太子阴沉沉背着手立于窗前,窦元宗不禁同朋少安默默相视一眼,随即伸手出去,拿了信笺来看。窦元宗轻声读道: 奴才怀恩向南叩拜……帝查视内帑,见累朝所积金银,七窖俱尽。遂召了太监梁芳、韦兴入内诘责。不久,安喜宫内传出声儿来。说是那日梁芳谢罪而出,随即入了安喜宫叩头呼娘娘不置。又向贵妃进谗。宫人皆听贵妃同梁芳商议着要力废太子,扶兴王佑杭。奴才原不信,及至今日,帝与奴才谈及,奴才力言不可。帝大为拂意,如今奴才遭斥谪居凤阳。至此,殿下危矣…… 窦元宗看至此处,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来,慌忙抬眼去看太子,却见太子闭目,仰面坐于檀香椅上神色安然,只在唇边勾着一抹冷笑,倒也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窦元宗正要开口,只见太子手一挥,阻了他的话语,才知道太子并未睡着。太子闭目静静思索了片刻,懒懒问道:“阿奴,你追去可曾查出些究竟?” 朋少安早被方才信中所写扰乱了心思,如今听太子语气从容,便渐渐静下心来,回道:“殿下所想不差,那人失落的的确是官银,上头烙着官家的……。” 窦元宗见太子面上忽然掠过一丝阴影,不禁悄悄拽了一下朋少安的衣袖,见他不明所以瞪着自己,于是一叹,低声道:“你拣要紧的说,别招了主子厌气。” 朋少安方才醒悟过来,不免转头去看太子,见他面无表情,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急忙道:“回殿下的话,那人乃是此地天目山老虎寨的匪贼。前些时日下山走了趟右都督孟大人府上并布政使王大人府上,窃了两箱银子出来。今日他私自携了银子出寨,本是想拿来挥霍一些……。” “却发觉这些尽是官银,使不出手是不是?”太子冷哼了一声,“果然……这些飞贼匪患也闹得够久了,朝廷每年皆额外拨些银两叫他们剿,如今这等恶徒倒是越发猖獗嚣张了嘛!” 窦元宗听他语气阴沉怕人,于是喃喃道:“殿下……。” 太子忽然伸手一拂,把案头一杯凉茶带了下来,“哐当”一声,砸得地上碎瓷飞溅,茶水横流。太子胸口微微起伏,静默了片刻,忽然一笑:“古语有云:‘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天下定,谋臣亡’。看来孟和也是个人精子,倒十分知道道理。……长卿,你说是不是?” 似笑非笑,一双厉眼已定定看了过来。窦元宗顿时心口一凉,他晓得,太子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原来自己怀有的那点心思,太子早已经看透,从不言语,只是因为时机未到。 如今正是危急关头,太子便借题发挥、敲山震虎,实是要逼着自己下定决心。 太子起身,缓缓踱了几步,抬头看他一眼,浅笑着问他:“长卿啊,你聪明过人,老谋深算,那此刻你告诉本宫,下一步该如何做呢?” 心思百转,暗暗度忖掂量一番,窦元宗深吸了一口气,挺胸回道:“臣以为,殿下当两边都不得罪,却两边都要压制。此举虽坐实了‘无能’之说,形势却远不若得罪要臣形成宫内朝内合从的局势来得险峻。” “该用何手段呢?”太子又问。 窦元宗于是躬身行礼,道:“想必太子已是成竹在胸,何必再逗臣下。” 朋少安本是一头雾水,听至此时,方才听出个门道来。他素日也知窦长卿老谋深算、奸诈油滑,如今见太子竟能迫得他如此俯首帖耳,顿时对太子的手段倾倒不已,因而更是忠心一片。 一者臣服,一者倾倒。见两人若此,太子于是微微颔首:“你们两个跪安吧。” 余嘉见两人出来,知道里头议事已毕,于是忙招了几个下人进来收拾。 太子挪了步子,正要起身,忽然听得余嘉跪在地下回道:“殿下,方才寿阳王爷使了人来说:承宣布政使王越、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并督粮道伍路莹三位大人,奉召未时来见。见殿下外出未归,几位大人因恐误了大事,不敢轻易回府,皆已在王爷那里候了快三个时辰了。” 余嘉垂首半日,却不听见太子发话,于是抬头去看,见太子眉棱骨微微一抖,吓得忙低下头去,喏喏道:“不知道殿下是否此刻就接见几位大人?” 太子重重踱了几步,沉思了片刻,这才皱眉道:“你传话下去:今儿本宫身上乏了,不欲见他们。叫他们后日未时再来。” 余嘉应了一声,方欲退出去,又听太子吩咐道:“今儿晚上叫阿奴值更。” 却说君瑞披了蓑衣,匆匆回转房中。两个侍侯他起居的童儿乃是寿阳王特意指下的王府仆役,此刻见他面色潮红,气咻咻散了发丝,不禁皆吃了一惊。两人相视一眼,其中一人便斗胆问道:“晨间出去尚且好好的,怎只一日,大人发上的冠子就不见了?” 君瑞不由伸手去摸自己发顶,这才想起来,那芙蕖玲珑冠是落在太子那里了。免不了又想起方才太子摸在自己脸上的手来,顿时又觉一股热气涌上脸面。 两人见他面色怪异,因各自暗暗招了个小厮来,传话出去。两人又作若无其事一般,尽心伺候君瑞。 不多时,君瑞已沐浴更衣妥了,两人正掸被扫榻,欲侍侯君瑞歇下,却见君瑞偶然抬眼看了窗外,顿时一阵怔愣,幽幽踱至外间案前,只自沉思不语。猛然见案上一本书卷,随手取了来看,却是宋版《梅花衲》,忍不住翻了几下,问道:“这是如何来的?” 此书为宋代李龙集前人咏梅花诗句编辑而成,共有集句诗211首,其中七言绝句146首,五言绝句65首。编者在序中说:“此集实如野僧败袄。将新捺旧,拆东补西,无一片完物,非衲而何?”可见此书编辑十分不易。其内容又颇具雅趣,故,历为藏书家所重。因民间早已失传,现如今倒真是十分稀罕的物件。 童儿回道:“日间王爷携了此书来拜会大人,大人不在,王爷放下书卷便回去了。” 君瑞沉默了片刻,终于长长叹了口气:“罢了,请你们王爷进来吧。” 原来他稍早便看见寿阳披了件蓑衣立在外头廊下,只是不欲见他,故而装作没瞧见的样子。此刻见寿阳竟奉上如此厚礼,不免心中对他渐生好感。记忆里头两年前遭他调戏的一幕也有些消了去。 “东西,陆侍读可还瞧得上眼?”寿阳王儒雅万分缓步踏了进来,一身家常白衣,上头隐约织着隐龙纹,一支镏金飞龙簪横贯发锥。气度雍容,真是绝代佳人。 君瑞本就知道这朝中第一花花太岁样貌生得好,今见他如此随性打扮,竟也不负他“雅王爷”的名号,顿时心中也是赞叹不已。又听他语气和善,无半点王爷架子,于是躬身作揖,回道:“王爷厚爱,臣不胜惶恐。” 那寿阳听他言语,只一笑,道:“大人见外了。人尽皆知:大人爱书又是京里出名的才子。所谓‘宝剑赠勇士,鲜花赠美人’……。”寿阳王说到此处,故意加重了语气,神情暧昧,直燎燎看了君瑞。见他面露不悦,脸上顿时笑意更深,“本王知道大人寻此物已久,今日正好借花献佛。” 君瑞听他说得奇怪,倒是一愣。心下不免度忖,只不知道这位王爷究竟是借谁的花,献的什么佛。 寿阳王见他不语,于是又上前几步,垂下眼帘道:“侍读乃是一副水晶的心肝儿,寿阳是什么心思,大人怎会不晓得!”语气温文尔雅,再看他抬眼看来,又是含情脉脉,柔润如水,君瑞顿时浑身一阵冰凉。 他生的既是男儿身子,心性自然也是昂扬男子,此时此刻听得竟有个男人对他低诉衷情,自是难以接受。见寿阳越发逼近自己,他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几步。却又听寿阳柔声道:“自两年前见着大人,寿阳已是动了心。可笑我万花丛中过,终是袖染香渍。为你钟情、为你倾心,栎儿你可知道,今时今日,朱宸府一颗赤心已交付予你?我早年虽然荒唐,可如今我愿只衷情你一人,再不去亲近旁的美人儿。”你是个风流贵公子,阅尽人间奥妙。专心讨好一人,管教那人如沐春风,铭感五内。君瑞幼即足不出户,后来进了深宫,又宛如深锁闺阁。哪里经得如此一番话儿。虽听了心中不适,面上却已经缓和了几分。 寿阳见状,知道他是软了心肠,于是又声音嘶哑,低语道:“栎儿……两年来,我念你至深,只是后来多番进京陛见,皆不得见你。你可知我午夜梦回,辗转反侧,不能安寝。心心念念间皆是君容。” 稍作改动、信手拈来,一首《九张机》自他口中缓缓吟来,真是掷梭之怨入骨,章章寄恨,句句言情,足见他“雅王爷”丰采。 君瑞若有所思,反拿眼看了寿阳王良久,忽然问他:“王爷又怎知道自己是真心欢喜陆栎的呢?” 寿阳因而一笑:“若能明白说出道理,又怎是真心喜欢?近君情怯,真心相爱之人,单只亲近便会觉亲爱。又喜欢对他一人任性,看他无奈。若能日日看着他、伴着他,便觉心如蜜甜。这是情动。也有满心为对方着想的,更有甚者,愿以性命交付、却不奢望彼此不离不弃。一心只要对方幸福。这是牺牲。古来‘情’之一字,恨煞多少痴儿。今日,我对栎儿也是如此。满心柔情眷恋,独愿为君倾!” 如此话语出自他口中,竟是缠绵悱恻至极。听了他这番言语,君瑞正自迷茫,偶一回神,却见寿阳又近了几分,顿时敛了脸上茫然,声色俱厉道:“王爷自重!” 寿阳王站住了,他已瞧见了君瑞脸色不佳,于是苦笑:“好硬的心肠,我几乎都是要把心给掏出来的,你却不动心。” 君瑞见他神色如此,正要开口。却听见门外一人“嘿嘿”冷笑了一声,猛地踢开门进了来。 原来,竟是卫敏。 君瑞昨日便见过他了,也曾诧异其与自己长得分外相似。此刻见他满脸讥讽,顿时不悦。 那卫敏“哈哈”大笑,一手揽了君瑞过去:“陆大人呐,你方才听他说‘情’说‘爱’,不觉得可笑么?这么一个花花太岁,居然也学人指山盟誓!” 君瑞不解,不由转头去看寿阳王。只见他面露恨色,咬牙切齿看着卫敏。 未来得及开口,只听卫敏讥笑道:“王爷是自作多情了,一番话虽然感人,却是要为他人作嫁衣裳。” 卫敏伸手要摸君瑞的小脸,只见他皱眉一躲。那卫敏收了手,笑问他:“大人方才听他说话,心里想的……是太子吧!” 君瑞暗自吃了一惊,却忍不住红了脸,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见他若此,卫敏大乐,松了君瑞,拍手道:“好好好,我猜得果然不错! 只见他猛地冷了面孔下来,说道:“陆栎,你心里欢喜的是谁,你自己还不知道么?” 说话间,卫敏步步进逼,直把君瑞逼至角落,这才又厉声喝道:“陆栎啊陆栎,你这没有气魄的软人啊,你心里究竟在怕些什么?凭你这水晶心肝儿,你难道真是不识情滋味,不解自己情之所系?你好奸猾的心思,明明晓得自己心上人儿,却来蒙天下之人。那太子为你情难自禁,又有王爷为你辗转反侧,你白白享了天下两大贵人的宠爱,却骗天下你不解情衷。又害我沦为替身遭人践踏,丧尽尊严。苍天无眼!竟降下你这没心没肺的东西来辱没人间!” 君瑞自幼便没听过有人如此莫名其妙辱骂自己。因而此刻只得缩在角落,眼里莹然,颤抖着嘴唇,他喏喏道:“我没有!” “没有!”卫敏大笑,“王爷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如此怯懦!我来问你,见太子与珠儿作那事体,你为何在房里吐了?太子那日招你上了太子金辂,你下来时,为何满面通红?今日太子替你除了冠子,拿手来摸你脸儿,你却为何不像方才躲我一般躲了?太子于你,是何意义,你难道还想来蒙人么?” 及至此时,君瑞满心震动,真是酸楚非常。暗自细想近日,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他年纪也不过十四,今日却终于情窦初开,知道自己已恋上一人。只他心里欢喜的是个性子难测、音容笑貌皆隐约含着阴冷的尊贵之人,而非是寿阳王这对他倾诉衷肠之人。 生平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身似浮云,心如飞絮,气若游丝。 那人身份尊贵,如今又是命悬一线,怎容不伦之事上身,即便是为天下百姓,他也不能连累他性命。况且他又看来冰冷无情、深思熟虑,若与他说,恐日后再无相见之期。眼见得一片心爱要付流水,怎不教他伤心。 只是……为何卫敏竟知道如此隐秘的事体? 重重喘了口气,他是面色煞白。 寿阳见他神色似要崩溃,正要伸手去扶,只见他深吸了一口气,重又站直了身子,冷凝了声音问道:“卫敏,你究竟是什么人?” 那卫敏却不应他,反回身看向门外:“太子殿下,你果然来了!” 房门开处,太子正阴沉了面色看着房里众人。一身赤红衣裳,领口袖边织了精精致致的一圈金丝纹,端的是尊贵卓然。 他慢慢踏进房来,冷眼看着卫敏:“想不到,本宫终是看轻了你。” 第十六回:舌如簧卫敏却糟背 露阴狠元宗害侍读 君瑞只见那卫敏灵巧敏捷,挥手谴了自己那两个小童出去。 见房里已无外人,忙一手撂了下摆屈膝跪了下去,仰面向太子,笑嘻嘻道:“杭严道按察史卫勒之子、首阳门左护法——卫敏,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并不理会他,步至案前坐了下来,随手也拿了那宋版《梅花衲》来翻,未翻得几页,嘴里忽然道:“首阳门?怎么,你主子是前朝遗臣,宁死不食‘周’粟?” “非也非也,‘首阳’指的并非‘首阳山’,不过字面意思而已。”卫敏一笑。 太子听他说话,却仍旧翻他的书册,草草翻了半部,忽然冷笑了起来,半眯了眼睛看向一旁寿阳王,揶揄道:“皇叔果然好风流的人物!讨人喜欢的手段也是如此‘雅致’。” 寿阳本就是朝中有名的“雅王爷”,自然不喜与人明争暗斗,素日只晓得悲春伤秋、依香偎翠、荒颓避祸。如今听太子说得阴沉,顿时吓了一身冷汗出来。忙忙作揖道:“也是卫敏前些时日寻来的稀罕物件,自古知音可遇而不可求,只因知道陆大人也是爱书成癖的,故而借花献佛罢了,实在没有旁的意思。” 太子于是放了手里书册下来,漫不经心去看地下跪的卫敏:“卫公子好本事,如此古籍善本也能轻巧寻来。” 那卫敏顿时一笑:“殿下何必再旁敲侧击?卫敏今日全说了便是。” 太子因而挑眉道:“哦?这又是为何?” 卫敏垂下眼去,贝齿轻噬了一口下唇,皱了两弯细眉,道:“天下苍生与我有何干系!卫敏自知不如穆先生的品行高洁。他是为民,我却是只为了季晨一人。这不成器的东西。当日他来杭州府,我不惜与他割袍断义,又央了王爷指点他办事,他却一意孤行、执意要搅和进来。为他,我不惜与平悠翻脸,平悠这小人是必要说给门主知道的。前日我已得了消息,说是门主当真要动季晨,也要削我手里大权。既然如此,我倒不如真反了他。”话语一顿,又看向太子,忽然笑道,“我自知道殿下是待人极厚道的,事后必不会为难咱们。我心里想的也不多,只望季晨可辞了官位,与我四海游历。” 太子看了他良久,忽然懒洋洋依在太师椅的环手里,笑道:“你为他倒是尽心!只不晓得他可愿意?” “我自是有手段的,他这人,虽然处世圆滑,却实在不是个人精子呢!……如此说来,殿下是允了我了?” 太子笑眼蕴了一片冰冷,直直看他:“不忙!卫敏,你既是投诚,总该拿出几分诚意来吧。况且,你又与君瑞多有积怨,本宫怎能轻易信你?” 卫敏偷看向一旁君瑞,眼珠一转,忽然又笑:“殿下是误会草民的一片苦心了!草民怎敢与陆大人有隙!方才斗胆得罪,也是知道殿下万金之驾到此,故意激他,也算是为殿下解一结罢了。多有冒犯之处,想必如此才高清贵的陆大人雅量海涵,自是不会放在心上的。若说诚意,草民愿奉上首阳门上下名册、宫中布置,至于杭州府秋粮走水的真相,草民也是知道的。草民如此诚意,殿下可还满意?” 太子顿时仰天大笑了起来:“好个卫敏!舌粲莲花,也聪明过人。你既然故意是当了王爷、侍读之面讨要本宫的允诺,本宫敬你才干!这事体,本宫准了!你起来说话。” “谢太子恩典!”卫敏忙在地下狠狠磕了个响头,干干脆脆起身,又探手自怀里掏了两本折子出来,奉于太子。 见太子翻了折子要看,又赶忙上前,将案上蜡烛芯子剪了剪。 太子顿时冷笑,也不说话,只是拿了那两本折子细翻。半晌,才把折子放下,一手按在折子上头:“卫敏呐,你似乎还有话未曾说得完全。” 似笑非笑,拿一双厉眼看向卫敏,卫敏正缩在袖里的手顿时轻轻一颤,脸上却堆了笑,道:“殿下莫急,我既说了,自会说得完全。” 顿了片时,方又往下说道:“殿下怕是已经猜到,咱们的门主便是礼部右侍郎李孜省李大人。这回秋粮走水一案,本只是此地粮长、大户、书手等作弊害民。此事倒也是习以为常的。究其原因,则因为问罪监追,“不过杂犯死罪、徒流罪名,但折纳米稻而已”,故而苏、松一带粮长、大户等欺侵钱粮的现象十分严重。今次这些人又勾结了督粮道伍路莹,卖了朝廷的秋税米粮。惟恐东窗事发,才一把火烧了府仓重地。这伍路莹乃是李孜省的门徒,此人本也没有什么本事,得了这个肥差,每年便孝敬侍郎大人十万两银子。有了皇上面前的红人作靠山,伍路莹自然敞开手脚大干。至于谋反一说,也是侍郎大人的主意。只因近来宫中万妃娘娘动作频频,李大人有意助她,便想了这么个主意,把殿下缠在此地,延误殿下回京。而王越大人是坐山观虎斗,咱们门里人已吹了他三年枕头风,他却不置一词。哪方来人他皆是冷冷淡淡,也不知道他心里究竟在想什么。至于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孟大人,此人最不好相与。手里掌了兵权,也坚持不入咱们门里。若说他独善其身,可又常常助着伍路莹作恶,拿他好处。咱们门里的细作却怎么也进不得他的门去,及至今日,慢说是他的底细了,就是他的喜好,也无从知道。……另外,此地领了杭州府牙帖的平家米粮牙行主子平悠乃是首阳门右护法,他出钱财予未央,开了个‘吟韵楼’作为首阳门在杭州府的据点。” “吟韵楼?”太子眉尖一挑。 “是个娼馆,珠儿便是出身于此。那未央听说乃是李孜省的男宠,半月前方才受命南下来此。如今送到赵醒身边的平秋乃是平悠的哥子,只因他在家中无地位,前些时日又遭平悠陷害得罪了我,所以平悠便教他落了风尘来宽我心。因他讨了赵醒喜欢,前日,赵醒已画了效忠册,投靠了我首阳门。至于那负了珠儿的冯于,他本是奉命收买名士汪亭神入门,以为我门在仕林中的喉舌,只是冯于心胸狭隘、疾贤妒能,便使计想害那文名尚在他之上的‘南松北雪’。谁想那汪亭神果不亏为一代名士,为救陈允,竟不惜跳了绘江别院的卓才楼。那冯于并不知道,他的性子心思,咱们怎么不知道!门主之所以放任他胡为,只是想借他之手除去‘北雪公子’佟雪离罢了。雪离公子原也是我门中之人,痴心一片,为情执意金盆洗手,只是他毕竟是知道得太多了!” 卫敏说罢,长长叹了一声。 太子沉默了片刻,道:“本宫有两个问题。一,方才监视本宫书房里的,究竟是什么人?二,你此刻难道不怕监视之人,将投诚一事秘报上头?” 卫敏顿时掩口一笑:“殿下不知道吧,书房后有夹墙,王爷可是日日去看的哟。他并不想此案牵连自己,只不过是想瞧瞧陆大人罢了。今趟回来,王爷大发脾气,竟砸了他最钟爱的瓷器。卫敏知道其中必有缘故,旁敲侧击细细问了,才知道的事体。因而王爷才急着来诉他衷情,只怕晚了,陆大人喜欢上旁人。可惜了的,他枉费了一番心思!至于卫敏向太子投诚一事,已是周密安排了的。这府里上下早就尽是我的耳目。” 听至此时,太子若有所思,拿眼看了寿阳王,却见他目光只在君瑞身上徘徊不去。于是眉间一皱:“原来如此……君瑞留下。夜已深了,皇叔回去歇着。卫敏你也跪安吧。” 见两人阖上门去了,太子也不言语,沉默良久。君瑞正自忐忑不安,却听太子道:“清录,卫敏方才可是都说了?” 君瑞不解,只见太子身后的琉璃屏后果真转出一人来,顿时大惊。 那季晨出了屏风,也不看君瑞,目不斜视跪了下去,道:“回殿下的话,他已说得完全。” 太子因而冷冷一笑:“很好!此番你做得很好,也不枉本宫设计你下来杭州一趟。你既为本宫立下大功,本宫日后自不会亏待你。本宫君临天下之日,便下旨意,把长公主许你为妻,保你一生荣华富贵。至于卫敏,本宫也不杀他。待首阳门一网澄清之日,交你处置也就是了。” 那季晨顿时欣喜若狂,重重磕了几个响头,谢了恩典便告退而去。 君瑞内里却是生的一副玲珑水晶心肝儿。及至此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今日见了如此之多的变故,只觉疲累不堪。又见季晨往日是斯文清高的样子,今日竟将对他至情至性之人卖了个彻底。心里顿时厌恶与他,想至早先还同他一桌吃茶,倒觉得恶心!如此一个伪君子,自己当初怎会看走了眼的? 太子见他目露厌恶之色,只是唇边淡淡一笑。他自然知道君瑞受其父影响至深,也是谦谦君子。又是清高的主儿,断受不得污秽侵身。只说他与自己两情相悦一事,他哪里是在“情”字上木讷了些,不过是因为此情不伦,心里决意漠视罢了。 与他相处三岁,太子早把他的心思摸得七七八八,喜欢的正是他那在宫中、朝廷之上难得的清爽。他自知道君瑞少与那些朝廷官僚、宫中宦官接触,根本没想过人心可恶之处。只因见他与季晨走得近,这番南下途中又渐渐对他生了情谊,方才故意泄露了季晨贪图富贵、卖友求荣的真面目。一路行来,如此人物多不胜数。 太子心中暗暗窃笑,不信君瑞此后还愿亲近旁人! 他心里正高兴着,却见君瑞沉默不语。顿时知道不妙。于是抬眼看他,见他也是默默看着自己。 房里一片静默,烛火摇曳中,君瑞缓缓屈膝跪了下去,凝重道:“臣愿回翰林院做个修撰,此后当专心修史,再不想见官场勾斗之事。” 太子面色顿时阴沉了下来:“你说什么!” 君瑞伏首:“臣自知罪孽深重、悖逆伦常。若殿下觉得君瑞连做个修撰也不成,只管发落。臣绝无怨言!” 太子顿时咬牙:“陆君瑞,本宫对你的心意,你不知道么?既然两情相悦,本宫自会爱你如宝、护你周全,决不教外头污浊近你身旁。你不信么?” 君瑞浑身一震,正要扑向太子身前,却忽然顿住了身形,重又伏身苦笑:“臣信,只是臣不能害了殿下。求殿下莫再逼君瑞了,否则,君瑞只能一死以报君恩!” 太子顿时猛跳了起来,一掌拍在案上,冷笑道:“你好!竟敢威胁我!” “臣不敢!”君瑞双眼莹然,声儿低哑,“只可惜……臣不是女子……殿下乃是储君。” 外间夜雨正下得猛烈。 君瑞伏在地上,看着太子拂袖而去,心中自是无限苦楚,却不知道要向谁诉。房里铺地的青石板透着彻骨阴寒,心也渐渐寒透。 偌大的厢房中,无人侍侯。君瑞默然良久,终于缓缓自地下起了来。只四肢是早已冰冷而无知觉的,于是他又不由自主跌了下去。 一瞬间,他眼前出现了一双皮靴,踩在青石板上,印了一汪水渍出来。 他知道,这绝不会是太子。 他与太子相处三岁,自然也有几分知道太子的心思。太子性子阴冷,却也是个心高气傲的主儿。因他乃是储君,拿定了主意,自是无人敢违背的。方才自己悖了他的意思,已教他尊严受损,凭他的心气儿,岂肯再回来见自己这不识好歹的。就是回去平了怒气,也是明儿早上的事了。 不禁苦笑一声,抬头去看。 果然不是他。 窦元宗已立在君瑞身前看了他许久,却见他连连苦笑,也不肯抬头来看自己。好容易抬了脸,却是满脸了然与失望。 他已听说了太子与君瑞之间捅破了那层窗花纸。 若说君瑞在他眼里由个簪缨子弟成了同僚,时日渐逝,同僚又成了满心猜忌的对象。那此刻在他眼里,君瑞便已成了祸国殃民的狐媚子。他先前心中隐藏着的轻视与不满,或许还有嫉妒,已由另一种更为深刻的情绪所替代。 愤恨。 是,就是愤恨。 君瑞也看出来了。他与这窦长卿同为太子身边的人,虽然与他不曾多有接触,却也有几分了解他的老谋深算。长久以来,他知道,这位窦大人,恐怕是太子身边最不好相与的人了。因而自己总避免与他生隙。只是此时,看他眼里硝烟四起的讯息,君瑞无奈,看来如今,自己是已经与他为敌了。 这个人精子,应是什么都知道了吧。 他不由苦笑了一声,正挣扎了要再起来,却见窦元宗右手一挥。后头就有两个孔武有力的侍卫上前,架了君瑞起来。 君瑞因抬头看他,却见窦元宗冷笑道:“陆侍读刚进学那日,家父曾对侍读说的第一句话,不知道侍读可还记得?” 君瑞不解,却仍点了首,答道:“君瑞记得,是‘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好。”窦元宗背手在房里踱了几步,“如今主子心中的忧虑,侍读大人可知道?” 君瑞聪颖过人,太子的心思他也能揣摩几分,此时听窦元宗问了,于是道:“君瑞私心揣测,当是缺个立即返京的借口。只因如今情势迫人,太子已等不到案子了结,也为防京中人物多心。太子如今只缺个能造成众人以为殿下荒唐无能的借口。” 那窦元宗立时笑了起来:“很好,侍读大人果然聪颖。明人自然不说暗话。元宗今日便只对你说,你,便是那个借口!” 他一步一步踱至君瑞面前,一手挑了君瑞下颚起来,细细端详了一阵,目光迷离道:“如此孱弱的娇贵公子,若是病了起来,太子一定会心痛的吧。”越说,他的目光越清醒,越说,他的眼神越冷冽。 君瑞此时已知道他的意思,面色顿时一白。尚不及开口,只听窦元宗厉声喝道:“来呀!把大人扶出去。” 喝毕,他忽然面色一缓,复又温文尔雅看着君瑞,吩咐两个侍卫道:“里头热,园子里可就凉快多了。你们小心伺候,别教大人贪凉,落了病下来。” 君瑞心里晓得,此时已无人能救他。况且细细度忖下来,又是他自己心甘情愿的。于是猛地一甩臂膀,挣脱两个侍卫,厉声道:“本官自己会走。” 那窦元宗立在门前,看君瑞慢慢步至一场倾盆夜雨之中,假惺惺启唇道:“这也是替主子分忧,侍读大人受如此苦楚,可莫要责怪本官。大人也莫要担心,皇上同贵妃喜欢应天府,前些时日已到了南直隶,此地过去,倒也不远。” 君瑞先前本是预备就寝的,此时身上不过一件单衣,一头青丝也早散了开来。在雨里立了不过片刻,人已是淋得精湿。寒气侵体,正冷得打颤,却听得窦元宗此语,于是勉强傲然笑道:“兰汤洗浴、芳水沐发。况我矢志以身报家国,何惜一病赴黄泉!” 瓢泼大雨,昏天幕地。夜色沉沉中,君瑞含笑。就着微弱的火光,烛照一方。寒气四溢里,暖暖的微笑照拂了园里扶疏草木。侍卫以为,斯时,他们依稀看见的,是在雪地上吐露暗香的冰玉花魂。 窦元宗忽然有些不忍,他默默站在廊下,看着园里伫立着的君瑞。良久,终于转身进了厢房。 屋角摆着古朴的铜壶更漏,想是寿阳王拿来讨君瑞欢心的古玩。窦元宗坐在案前,心里慢慢数着漏刻。 雨声渐微,天际擦亮之时,已完完全全停了下来。 门扉上传来轻微的剥啄声。窦元宗恍然间回过神来,起身前去开门。远远望了过去,门开处,雨后苍翠欲滴的园子里绿影重重,那个粉雕玉琢的孩子正面色泛青,倒卧在石板上。湿漉漉的青丝覆着他稚嫩的肩膀、背脊。一夜寒雨的折磨,不知是为何,那一袭雪白的单衣虽沾染了泥水,看起来,却是如此洁白。 窦元宗的心在颤动。他叫人将君瑞抬进厢房,正要使人打水伺候君瑞沐浴,却见君瑞挣扎着,张开眼睛,冷冷看着他:“窦大人,君瑞知道这还不够……你吩咐下头,半日之内,谁都不要进来伺候。” 窦元宗闻言一愣:“侍读大人这又是何必!” 君瑞阖上眼帘,喘了口气,再不言语。 窦元宗于是轻咳一声,见君瑞终不理他,无奈而去。 第十六回:言有心太子清吏治 拼生死君瑞保储君 且说太子那厢,昨夜当真气得不轻。一夜辗转反侧,及至晨间方才昏昏欲睡,却猛一个激灵又清醒了过来:“阿奴,把余嘉叫来。等等……你先去传本宫的话,叫长卿用过早膳到园子里议事儿。” 朋少安此刻正坐在外间抱剑打盹,忽然听见里头太子吩咐他办事,忙起来行礼去了。 不消片刻,余嘉至。见太子撩开床上帐幔,道:“替本宫更衣梳洗。一会子你去瞧瞧君瑞,叫他今儿就不必过来了。” 余嘉暗自叹了口气,只不知道两人是如何又闹僵了的。因见太子已无心再睡回笼觉,连忙递上青盐予太子漱口,又拧了热腾腾的丝缎巾子伺候太子擦脸。 待侍弄停当,余嘉本当依太子的吩咐去瞧君瑞,可此时他却又迟疑不动。 太子见他似有异色,不免问他一句。谁想那余嘉竟直直跪了下去,伏身不起,声音低缠,道:“奴才方才斗胆,已先去看过陆侍读了。” 太子听他如此说了,顿时一惊。知道定是君瑞那里出了事,心下于是方寸大乱,厉声喝道:“说!” 余嘉是他近侍,自然知道他与君瑞并不一般,于是急急忙忙就着跪地之势,顺势爬着向前了几步,回道:“主子,奴才去时见大人歇在榻上,浑身都是湿的,也没个人在跟前伺候。奴才见陆大人尚未曾醒,面色潮红。便斗胆探手一试,觉着大人额上烧得烫手呢。” 一室寂静,余嘉心中正道奇怪,忽然前襟被人一把揪住,稍稍提了起来。大惊之下抬眼去看,却见太子满面阴霾看着自己,静静问道:“你是说,他跟前无人伺候?” 余嘉忙点首。 他这里正吓得破胆,只听外头有人扬声:“微辰窦元宗,觐见太子。” 余嘉只觉前襟猛然一松,却听太子声音愉悦道:“是长卿啊。看你来得这般早,本宫猜你定是未遇上阿奴吧。也好,你就与本宫一同用膳。……余嘉,传膳园内的沧浪亭。” 这沧浪亭位于寿阳王府南院,亭匾乃是寿阳王亲手所提。这南院里头奇花异草,不胜枚举,而亭内石桌之上,又是珍馐无数。如此美景佳肴,只可惜他窦元宗无福消受。他这里小心谨慎揣测太子如此反常的缘故,太子那厢却悄无声息没有动静。 太子举箸掖了块薄薄的云片糕,嚼了几下,细细咽了下去。见窦元宗依旧坐在那里不动,因浅笑着开口道:“找你来,也没什么大事。本宫决意今日要会同季晨去问一问案子。这事儿,一会子你得去办妥。二来么……”太子语气一顿,忽然又笑了一笑,偏过脸看向亭外小径。窦元宗因而顺着太子的目光看了过去,远远的,瞧见寿阳王正缓步而来,于是忙立了起来,迎了几步。 及至这位王爷走得近了,窦元宗正要依礼上前参见,只听见太子一旁笑道:“佑樘方才正想着人去请皇叔过来一趟的呢,可巧皇叔就来了。” 寿阳本来并不晓得太子在此,只是想过来散散心的。老远见太子坐在亭里,想避,已是不及的,只得过来。他此时听得太子这番言语,只觉脊背一阵发凉,也不知道他这位太子侄儿究竟是想做些什么。 太子见他目露戒备瞧着自己,顿时心中暗暗冷笑,面上却和善至极。起身步至阶前,拉了寿阳王的手,道:“佑樘是客,皇叔是主。本当客随主便的,只是现如今,佑樘心里搁着个事儿,若真使得,恐怕要驳皇叔面子。” 寿阳眉间一皱,却也知道这太子明着要做的,并非是他真欲达成的目的。于是屏息听他说了下去。 “只怕皇叔不知道,佑樘的东宫侍读此时正高烧不推。” 寿阳闻言顿时一愣,却见太子面色一冷转眼看向窦元宗:“本宫好端端的贴身侍读如今正浑身精湿,病在床上,跟前却无半个奴才侍侯。” 寿阳见状,忽然有些明白了过来,定神看了看太子,又转头看向额际正微微渗汗的窦元宗,于是面目肃冷:“来人!把那两个伺候陆大人的奴才给本王乱棍打死,传下话去:再有这等身家性命不要的,只管学着。” 太子因而微微一笑:“皇叔也不问个原由?” 寿阳冷冷瞥了眼窦元宗,道:“奴才么。可守本分的,用;能出主意的、忠心侍主的,赏;猖狂欺主的、自作主张的……杀。”语气冷厉。说罢,便告辞而去。 窦元宗听得惊心。旁人只道那寿阳王句句说的都是奴经,在他看来,却处处说的是自己。因见太子同王爷两人一答一唱,他虽然伶俐,却也不晓得太子是不是知道了他昨日所为。正自提心吊胆,见太子正举步过来,忙躬身作揖,却见太子擦身而过,冰冷冷撩下句话来:“二则要你去预备兼程前往应天府事宜。长卿,既然你替本宫寻了如此一个好借口,岂有轻放之礼。” 窦元宗心口一凉,知道自己所为究竟逃不过太子法眼。只是为何他却未曾大发雷霆?他心里于是一沉。难道他是误会了太子? 他抬首看着太子挺直的背影,忽然觉得心寒。 殿下,莫非你对他情深意重、处处维护,竟只是疑兵之计? 提刑按察史卫勒,此刻正头痛无比。这位头发花白,老态龙钟的三品官晨间已听说自己管辖之下又出了件案子。 只他却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今趟接在手中的,竟又是个烫手山芋。 也是个寻常的刑案,只是涉及这案子的,却是太子身边的侍卫同平家牙行的大少爷平秋。 说起来,这案子倒也有些蹊跷。平家大少爷是叫太子身边的朋侍卫给送来的,只说他与太子身边的另一个侍卫赵醒之死定脱不了干系。 他原想着:平家牙行再大也大不过太子;后台再硬也硬不过天下第一家的皇家。他本就没什么本事,也就是靠着善看风势的特长,在官场兢兢业业多年才得了个三品官。如今遇上了这么个事儿,他看那平家大少爷却是得了失心疯一般跪在地上,靠着赵侍卫蒙了白布的尸身呵呵直笑。他心里琢磨着平家也不会替个废人得罪太子,于是决意就定平家大少爷的罪也就是了。 谁想,衙役正要叫平秋在衙门里拟的供词上画押时,那朋侍卫却咪咪笑了,上前施礼道:“卫大人莫急,平秋并非主犯!他是由‘吟韵楼’的红倌儿——未央送进王府的。太子说了,若说这‘吟韵楼’毫无干系,怕是怎么也说不过去的。” 是,是!听了这话,他忙忙下牌子拿了未央,又从平秋身上搜得了一封信笺,内容正是未央下命鸩杀赵醒。看似事实俱在。 尚未来得及审他,却听后头来人回报说,布政使王越大人、左军都督府右都督孟和大人并督粮道伍路莹竟不约而至。 那伍路莹来也就罢了,只他顶头上司外加军都督也到访,他知道定是有要事。因而忙下了案,转入后堂,问了来意却又都是为了此案而来的。 再看那王大人,是稳稳端了茶水安坐后堂,冷冷淡淡说是来看看结果,并不阻他公断;而孟大人却瘸着条腿子在堂上托了他架上的唐代官窑瓷器来看,笑道乃是真品。惟独督粮道伍路莹笑嘻嘻奉了个檀香木头雕的盒子上来,直说是予他家敏哥儿的生辰礼。 卫勒开了盒子来看,却是一对绿得骇人的玉如意,单看成色就是价值连城,更何况这玉如意的雕功又极出色。 卫勒心下知道,伍路莹恐怕是来自己这里“撞木钟”的。只不知道那未央究竟什么身份,竟能请动这三位。 他按下盒子,心下着急。这礼要是收了,恐怕得罪太子,自己名声也不好听。若是不收,待太子回京,自己定也没什么好果子吃,单看他得罪的这些人物,个个都是不好相与的。 正迟疑不定,那伍路莹倒已看出他心意来,于是笑嘻嘻道:“下官若说无所求,大人也是不信的。大人莫怕,下官就直说了吧。这里只要大人帮个小小的忙,既不费工夫,也无风险。事后定是有好处予大人的。” 卫勒深吁了口气,却也不敢轻放下心来,因听他语气一顿,忙道:“伍大人请说。” 伍路莹知道这事儿已成了一半,不免面露得意之色:“大人只管断那未央死罪就是。只是要劳烦大人把行刑之日定至秋后。” 卫勒自然也是聪明的,他在官场滚爬了半生,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听到此,已知道伍路莹的意思。既然不能得罪太子,想在皇家的眼皮子底下救个人出来,自然只有“宰白鸭”这么个对策了。 “宰白鸭”在官场上也不是什么新鲜词儿了。富贵人家犯了案子开脱不了,就买通了狱卒,随便买个人来牢里换了犯人出去,就由此人替死。只消给他银两养家,关照他一家老小,那人必是不闹的。 卫勒此时已拿定了主意,他晓得这是最好的法子了。两边不得罪,又可轻轻松松得了这对如意,他何乐而不为呢! 心中方一松落,只听外头来人来回,太子侍从已到了衙门传话,说是太子即将驾临。 后堂众人顿时齐齐一愣,也不好避,只得大开中门迎了出去。 远远张望,却不见皇太子仪仗,正疑心是遭人戏弄。眼前一乘寻常软呢小轿已过了一干差役的阻拦,倏忽而至。 如此异状倒教几个高官注目去看。只见那乘小轿乃是由四个脚夫抬着,轿帘微掀处,露出一张和善容颜来。众人先前在码头迎接皇船时就见过的容颜,此时忽然出现,直把他们惊了一跳 太子抬脚蹬了蹬轿底,落了轿子下来。一旁就有个头上包了方巾的读书人上去听他吩咐。 众人这才看出来,今趟,非但太子白龙鱼服,就是一旁跟来的监察御史季晨,也是一身读书人的寻常打扮。 只见季晨并未扶太子出来,反是回身过来传话:“殿下说了,此番不过来瞧瞧衙门办案,就不必上正堂了。在后堂坐会儿,听卫大人审案足矣。” 王越同孟和两人闻言忍不住相视一眼,却又各自躲了开来。 后堂上,太子上坐,端了香茶在手,神色安定只管啜饮。见卫勒依旧立在身前不动,于是展颜道:“卫大人怎么不去办事儿呢?本宫听着也就成了。……啊,列位怎么都不坐呢?本宫本欲未时宣见各位大人的,原想着难得机会,咱们君臣一同好好用一回膳。不想一时兴起,来瞧瞧卫大人公干,就遇上诸位了呢。” 众人顿时一阵尴尬,太子因而又笑:“余嘉,给列位大人看坐啊。咱们君臣之间可别生分了,王大人孟大人乃是父皇的得力臣子,本宫素来欣赏二位。如今正好借着公干,与二位一会,这也是缘分。” 伍路莹在一旁听得不适。他有礼部右侍郎李大人做靠山,自然是走到哪里,哪里奉承的。如今听太子对王越、孟和两人赞赏有加,却半点未提及自己。顿时不满。 正想着,只听隔着屏障,卫勒已开始审案。 太子凝神听了片刻,忽然又道:“听他审得条理清楚,卫大人果然能干!” 伍路莹面色顿时更加难看了起来,他想不到,现如今,就连卫勒也爬到了他的头上,被太子褒奖,偏偏太子却不看自己一眼。 他是满心不快,却见太子忽然皱眉:“事实面前,他虽也曾狡辩一通。罪证确凿,他终也畏罪招了,可见并未冤枉他。……余嘉,去把卫大人叫来。害了本宫身边的侍卫,这是何等的居心!难道不该杀?本宫定要看着他死!” 卫勒自知无甚靠山,心里又有鬼。因此在堂上审得战战兢兢,此刻听闻太子召唤,顿时以为自己行迹暴露,故而当他立于太子面前之时,身上已是汗如浆出。 太子看他面色煞白,唇边隐约勾起一抹冷笑,他早猜到会有如此结果。先前吩咐窦元宗,只说了要惩戒伍路莹,却没想到他颇能揣摩上意,更是一劳永逸去了赵醒这个背主的奴才。想到此,太子于是又是一笑,心下却思忖着看来今后自己也要提防这个聪明人几分。 卫勒看太子旦笑不语,只觉浑身恶寒。再看伍路莹,只见他冷眼瞪了过来,面露不甘。莫非太子真知道了伍路莹方才托他的事儿?正想着,只听太子一旁沉声道:“卫勒,你好大的胆子!” 众人只道太子是觉着卫勒如此裁决,不解气。然而听在卫勒耳中却全不是这么个意思。只见他扑通一声跪了下去,捣头如蒜:“这不干臣的事儿啊!是伍大人,是他送礼给臣,要臣延后将未央正法的!” 及至此时,太子终于傲然一笑,他已经是乾坤尽在掌中了! 众人大惊,伍路莹更是惊恐。大明律不许官员徇私舞弊,授受贿赂。如今教卫勒全说了出来,是要判流徙的重罪啊!伍路莹大惊之顿时下失控,上前一脚踢在卫勒嘴上:“老匹夫,你胡说什么!” 嚣张气焰此时表露无疑,太子忽然想起他的靠山来,顿时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原只是想教训这脏官一记的,此时,太子已只想要他性命。 顷刻间,心思已转过一回。太子面上阴沉沉笑道:“伍路莹,你好大的胆子。即便他真是诬告了你,你难道就能当着本宫的面,殴打朝廷命官。你怎么敢!这还有没有个王法了?” 王越、孟和直至此时才发觉,原来今日太子竟是冲着伍路莹来的。此刻见伍路莹只被太子轻轻巧巧几下便攥在手里,才知道这位储君的厉害。两人相视一眼,决意静观其变,摸一摸太子的心意。 太子见两人不动声色,不禁在心里大骂这两个老甲鱼奸猾。偏偏面上却依旧不露声色,只隐约勾起一抹狠毒的阴笑来:“不罚你,只显朝廷法度不严。拉下去,打四十大板。” 太子目光一移,直直看向一旁两人,嘴里却一字一句吩咐衙役道:“你们手下要有些分寸,本宫一会子还要问他秋粮走水的案子,以及还有什么人牵涉在里头。看他也是个小人,刑囚之下,应该也不难问出来吧。莫说本宫拿他们没法子,知道了,本宫日后自然会记下。” 王越、孟和听至此,不由齐齐浑身一颤。偷眼去看太子,却见他若无其事,又端了香茶起来。 王越此时终于拿定了主意。偷着太子正垂首饮茶的空儿,向自己带来的衙役使了个眼色。那人会意,连忙跟了那几个差役出去。 不多时,只听下头差役回禀。那伍路莹挨了才三十板,便已气绝。 太子闻言,淡淡一笑,垂首放下手里茶盅,起身道:“本宫也是个大度之人。延后处决个犯人,原本也没有什么。只是卫大人,既然为官,就当思为国尽心。念你年老又从无多大过失,本宫也就不上本参你了。回头写个折子到吏部,大人就致休吧。” 见众人皆是面色发白,太子微微一笑。 在几双深藏了难解情绪的目光中,太子举止威严,一步一步出了按察司衙门。他知道,自己在杭州府当办的、能办的,都已经做完了。 返回寿阳王府,太子便直奔君瑞的厢房。 此刻,厢房外间内,卫敏正同大夫说话,见太子至,忙上前行礼,告知太子,君瑞谴走众人,正同寿阳王一人在里头说话。 太子正自疑惑,寿阳王已出了来。看见太子,面色一沉。太子只道不好,无暇理会他的无理,忙要进去。 正同寿阳王擦肩而过,却被他无视皇家规矩一把攥住臂膀,只听他声音低沉道:“方才按察司衙门的事儿,我已知道了。天下本就是有德者居之。殿下把事情办得如此漂亮,寿阳敬服。殿下放心,我已修书给马升文,他乃是御史言官,虽在千里之外,却也能帮殿下度此危机。” 说罢,放了手。太子此时心中正乱,闻言冲他略一点首,称了一声谢。只叫了余嘉跟着,便忙忙进去里间了。 寿阳满脸怅然,他知道自己此举无异于亲手把君瑞交到了太子的手里。他恋着君瑞多年,相处虽不多,却是越陷越深。他原是不甘心的,只看此次君瑞竟肯为太子施苦肉计、戕害自身,只为保太子周全,他便知道自己已经迟了。 又记起方才与君瑞独处。面色潮红的娇贵公子牢牢抓住自己的手道:“外头人只说王爷不好。君瑞却知道王爷乃是人中之龙,也知道王爷的好。只是今生已交付一人,辜负了王爷厚爱。不敢求王爷原谅则个。只求王爷放开心怀,天下好男子、好女子甚多,君瑞何德何能,竟累王爷伤神,王爷可以幸福的。” “好,本王不再奢求今生,来世你还本王一世深情。” 君瑞勉强一笑:“君瑞知道王爷豁达,只是君瑞做不到。王爷看君瑞知道自己心意是这么迟,就以为君瑞对太子喜欢得不深么?” 他轻轻摇了摇头:“其实君瑞喜欢太子已有很久了,只是选择退缩。这也是君瑞自己方才想通的。太子如此出色,君瑞不只是喜欢太子,更是仰慕他极深。正是仰慕,所以君瑞偶尔对太子不满才会出言顶撞,那时,君瑞就在心里想,他怎么能这样,君瑞心中的神祗怎么能让我失望。现在想来却是君瑞自己幼稚。古人说‘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太子却并非向世俗低头,只是韬光养晦罢了。君瑞怎能不仰慕他。怕只怕君瑞曼说来生来世,就是生生世世也忍不住要追随太子的脚步呢!” 寿阳知道自己已经无望,不由苦笑,君瑞,你好狠的心肠!虽是委婉道来,却是连来世渺茫的冀望都不愿予本王呢! 却说太子进了里间。 直待他坐上君瑞榻沿,才发觉君瑞面色潮红,唇瓣泛白。呼吸微弱,似乎什么时候就是要断了的。心下略一思索,伸手翻开君瑞的唇瓣,却见他舌头底下塞着几片人参吊命。 看君瑞似乎又睡了过去,太子心中不禁慌了神。正要招外间的大夫进来给君瑞诊治,方离了榻上起身,便被一只热烫的手握住了手腕。回首去看,却见君瑞不知几时已睁开了一双潋水秋瞳:“臣病势沉重是殿下回宫的借口,臣必不能留下。因此臣这么病着不成,恐会误了殿下返程。殿下可叫大夫开几剂方子,先把臣身上的病压些下去,待到临近了应天府再停了药就可。” 太子只觉得君瑞身子烧得烫手,听他这么说了,顿时心中一拧:“不成,硬把病压下去,只怕待它发作起来是会要你命的。君瑞,你莫急,等你病好些了,咱们再起程也是一样。” 君瑞忙道:“不可!如今情势殿下也是知道的,拖一日,便有一日风险。况且君瑞不曾病危,殿下要如何瞒过那些奸人?” 太子张口正要说话,却听君瑞气咻咻又道:“君瑞如此……于公,殿下睿智贤明,君瑞是要替天下百姓、大明的将来尽绵薄之力;于私……君瑞得殿下错爱,无以为报,如今殿下正临危急关头,无能书生,也有用武之地了。” 看进君瑞那双氤氲明目,太子心尖儿都在颤动,他自然知道应了君瑞此事,究竟意味着什么。情关当头,又有几人能清醒。他本不晓得君瑞是病得如此沉重,竟无法兼程赶路。他此刻已忘记了自己在宫中苦苦挣扎、步步为营保全性命地位的艰辛;抛下了他身为太子所肩负的责任、众臣百姓的厚望,心中原有的鸿图志愿也烟消云散。满心满怀都是对心爱之人病危的恐惧。 “我做不到……”心底的脆弱第一次挣脱了他太子身份的束缚,流露了出来,太子低声道“君瑞,你以为,我对你只是喜欢么?那我今日就明明白白告诉你,若再看不见你一颦一笑,对我来说,乃是剜心之痛。我允诺过你,要爱你若宝、护你周全的,难道如今竟要我眼睁睁看着你死!” 太子说罢,就要去请大夫,忽觉腕上一紧,只见君瑞竟勉强挣扎着支起身子,拼了全身气力拉住他,凄厉道:“殿下,你难道就没看出君瑞的心迹!君瑞可以不在意天下苍生,可以不在意国运以及自己的鸿雁之志。只是,你叫君瑞如何不在意你的生死!” 力竭声嘶,临当此时,君瑞已顾不得外间众人是否能听见自己的话语。他知道,自己已经力竭,恐再也撑不下去了。若遂了太子意思,只怕自己一番苦心都要付注流水。 惊天一语,顿时震慑住了向来从容精明的太子朱佑樘,看着君瑞满面诡异的潮红以及那双透露着坚毅的眼睛,太子终是忍不住将他深深抱进怀里。 君瑞知道太子已经允了他。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顿时眼前一黑,最后只觉得自己脖颈之上沾染了些许温热的潮湿。 外间正同大夫商议方子的寿阳王和卫敏也听见了君瑞那一声凄厉之语。卫敏不由看了寿阳王一眼,见他正默默看着重重阻隔了内室的雅青色锦帘出神。于是不免一叹,恐怕终其一生,陆君瑞,都会在他心上。 正想着,余嘉已撩开帘子,让了出来。太子沉默着,立于帘开处,环视众人。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大夫身上,道:“开剂方子,把他的病气先压一压。”语气疲累,神色黯然。 成化二十一年四月初,佞幸东宫侍读陆栎病势沉重,地方不治。太子朱佑樘不顾皇命,星夜带人赶至应天府,恰逢帝驾。 因侍读沉疴发作,连日高烧不退,太子怒杀多名太医。帝不满太子作为,欲拟诏易储。 四月戊午,京师得报泰山连震,御史奏称应在东宫。帝览奏道:“这是天意,不敢有违。”遂把易储事搁起。 ——第一部完—— 主 题作 者大小发贴时间 发帖心情: 帖子主题: 发帖内容: 帖子签名:一 二 三 无 用户名: 密 码:验证码: 游客来访 西陆社区 (www.xilu.com) 版权所有 点击此处申请论坛